乞儿记挂郡城的老夫子,给他写了封信,还有几篇大字,谭振兴看到那字很是嗤鼻,旁人送礼,或特产或书,乞儿竟送自己练的字,奇丑无比,他要是老夫子,毫不犹豫地用来做柴烧,恐怕也就乞儿想得出来。
“不是。”乞儿道,“我想问问需不需要帮忙。”
犹记得上回搬行李,谭振兴喊他帮忙来着。
谭振兴捏捏他软哒哒的手臂,“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要你搬也搬不动,真想帮忙,要从砍柴练起……”砍柴是基础功,他们就是从砍柴练起的。
提到砍柴,乞儿打退堂鼓,“我力气小,还是去旁边待着吧。”
谭振兴:“……”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就虚情假意的,谭振兴歪嘴,“乞儿啊,你得多和振学哥学学啊。”别进私塾就养了身陋习回来。
时候不早了,谭振兴他们送谭生隐去城门与秦向阳会合,谭盛礼目送他离开,直到马车远去他才收回视线,看平安街两旁好几个铺子开着门,有人在里边装潢,门外站着几个驻足张望的老人,他们过来和谭盛礼说,锦绣布庄要在这边开新铺子,问谭盛礼,“平安街是不是要恢复热闹了啊。”
锦绣布庄乃四大布庄之首,他们肯在这边开铺子,应该是瞅到商机了,奈何他们也不懂,只能问谭盛礼。
铺子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谭盛礼盯着看了片刻,低低道,“或许吧。”
商人重利,当年毅然决然地搬走,如今毫不犹豫的搬回来,里边定有他不懂的事儿,他在巷子口站了会,看那间铺子有穿着绫罗绸缎的人来,和老人们闲聊会他就回了,若他没记错,那间铺子是谭振业租给谭佩玉做小买卖的……
谭盛礼没有提及,下午,把他们的文章和诗册放到了平安书铺卖,价格高低以页数多少来论,谭振兴挑了四篇文章四十首诗,共六百文,四篇文章三百文,四十首诗三百文,谭振兴算过了,除去笔墨纸砚的消耗,和砍柴挣的差不多,而且他如果想多卖钱,就得多抄书,抄书都快抄得反胃了,重新数自己抄了几份,忍不住问谭振学,“你说我们能不能请别人抄书啊。”
像云尖书铺就请了好多人抄书抄文章,声势浩大,没有熟人引荐,想寻个抄书的活都寻不到,严苛得很,他们放宽条件,多招些人,两日就能抄成百上千份多好。
“大哥,如今咱们是举人了,凡事不能只看利字。”谭振学温声提醒谭振兴注意身份,尽管其他举人老爷这么做,不见得就是正确的,谭振兴不认清身份,很容易出事的。
谭振兴:“……”他发发牢骚而已,谭振学竟然教育他?他是兄长,长幼有序,谭振学莫不是排名靠前心就飘了,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了?他清了清喉咙,义正言辞地告诫谭振学,“你在外受人尊敬我不管,在家我是兄长,你得听我的。”
话完,隐隐感觉到侧面射来道灼热的视线,经验告诉他,别歪头,歪头就得挨打,他深吸口气,说教的脸顿时笑意盎然,亲昵道,“二弟说的甚是,我记下了。”
谭盛礼在窗户边看得叹气,“振兴,到堂屋来。”
谭振兴:“……”
这下不仅是谭振兴,连谭振学都跟着紧张起来,瞅了眼认真抄书的谭振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只听不多时堂屋传来谭振兴的哭声,谭振学震了震,担忧道,“大哥会不会把铺子的事儿说了啊……”
“不会……”会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堂屋传来谭盛礼的冷喝,“振业,到堂屋来。”
谭振业浑身僵住,谭振学投以同情的目光,他就料到会有今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谭振兴还真是……招得迅速啊,出卖兄弟,他永远是最快的……谭振学都能想象待会堂屋里会发生怎样惨绝人寰的场面,今日的谭家,势必是要响起惊天动地的哭声的。
堂屋里,谭振兴面朝墙跪着,谭盛礼没有打他,但他太怕了,怕得就忍不住呜呜大哭,谭盛礼懒得多言,打发他去跪着,谭振兴眼泪如倾盆暴雨,哗哗哗的落在地上,兄弟友恭,谦让和睦,他给谭振学甩脸色不对,更不该指责他,呜呜呜,他哭哑着嗓子高喊,“父亲,我错了啊……”
谭盛礼:“……”
任何时候,但凡谭振兴哭,就能哭出天崩地裂的绝望来,谭盛礼皱着眉,轻轻揉着太阳穴,而看不清他表情的谭振兴哭得愈发大声,“啊啊啊……呜呜呜……”
男儿有泪不轻弹,谭振兴哭声高低起伏,比茶馆说书的还有张力,谭盛礼冷斥,“住嘴。”
嗝,谭振兴打了个嗝,不哭了。
堂屋安静下来。
谭振业就在这时进的门,绷着脸,浑身僵硬,“父亲。”
“你长姐的铺子怎么样了?”谭盛礼淡然出声。
谭振业敛目,低头道“出了点问题,此事还未和父亲详说。”任谭振业机关算尽也没算到布庄动作迅速,等不及这两日就请人来装潢筹备开业事宜,谭振业脑子快速动着,而地上跪着的谭振兴听到铺子两字,吓得肝胆欲裂,别说哭,连呼吸都忘了。
“无事,你慢慢说,为父有时间。”
谭振业站着没动,而谭振兴心知完了,虽不知谭盛礼从哪儿听来的风声,秉着坦白从宽的道理,他大声道,“父亲,我知道,我来说。”
谭振业:“……”
不等谭振业找好说辞,谭振兴已经把他出卖了个彻底,从开头到结尾,连他喝连几杯茶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且没有半点添油加醋的成分,语气真挚感人,不知道的以为他声泪俱下地讲故事,谭振业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谭振兴说得起劲,把谭振业要他扮账房先生帮忙算账的事交代得彻彻底底,想他怎么也是个举人,人前低声下气不是不委屈的,说到难过处,呜呜呜啜泣了好几声。
谭振业:“……”
他哭得伤心,谭盛礼面上却没什么情绪,“你说你扮作振业的账房先生?”
谭振兴剧烈地点头,是啊,你说委屈不委屈。
等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谭振业又投机取巧坑人钱财,违背家风,确实该好好教训教训,天知道这件事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做梦都是谭盛礼握着木棍居高临下地要打他,为此,他差点摔到床下去,今时把这番话说出来,他可算松了口气。
人哪,不能做坏事,否则心惊胆战就容易睡不着。
自己虽是从犯,至少要比谭振业轻吧。
可是最后,他发现自己想错了,谭盛礼没有揍谭振业,而是冷若冰霜地望着他,如梦境里那般冷目森然,谭振兴打了个哆嗦,呜呜呜痛哭不止……
谭盛礼不与他多言,指了指旁边长凳,要他趴上去挨打。
谭振兴:“……”
呜呜呜,整个院子,再次充斥起谭振兴嘹亮的哭声,声音凄厉,吓得笼里的兔子缩着身体躲到了角落,任大丫头怎么拿青草逗它都不肯张嘴,大丫头晃了晃兔笼,嫩声嫩气道,“别怕啊,祖父打父亲呢,父亲不听话,该打,你乖乖吃草,我不打你哦。”
旁边还蹲着粉雕玉琢的二丫头,也司空见惯的样子,伸长手里的草,喂到兔子嘴边,“吃草草啊,好吃。”
谭振兴这顿打挨地有点重,谭盛礼收了木棍他翻身下凳,屁股像烧红的铁烫过似的,痛得他直吸冷气,眼泪如汪洋大海没有止尽,好在谭振业有点人性,扶着他站起身,因着疼痛他弯着腰,不敢伸手摸屁股,害怕摸到黏哒哒的血,呜呜呜。
“父亲啊,儿子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他就知道,和谭振业混逃不掉挨打的命运,可恨他明明知道却还往里跳,呜呜呜,他委屈,告状道,“是徐冬山,徐冬山也是帮凶。”要不是看徐冬山纵容谭振业,他也不至于被善良和嫉妒冲昏头脑就从了谭振业,他可是时刻谨记谭盛礼教诲不曾忘的啊。
呜呜呜,他挨得冤啊。
闻言,收了木棍的谭盛礼再次沉了脸,怒道,“伸手。”
谭振兴莫名,乖乖伸出左手,结果又挨了一棍。
至此,他啥也不敢说了。
呜呜呜。
此时,躲过一劫的谭振业并不觉得轻松,甭管怎样,谭振兴终是受他连累,他屈膝跪地主动认错,“父亲,儿子亦有错。”
“你以为你逃得了?”谭盛礼喘了口气,放下木棍,端起桌上还有余温的茶抿了小口,沉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