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64)

作者:蔡某人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卫将军一双明目,属下不敢相瞒,偶见卫会,请他润笔。此人心肝五脏皆绣口,出手成文,郎君想必是有耳闻的。”

桓行简复又搁下,淡淡笑言:“像他的手笔,他也注老庄,玄圃积玉,这样的人,”他知道少年郎太过伶俐了,凝思道,“辅国祸国,成功成患。”

观他神色,虞松小心说道:“他今日来,似乎想拜见卫将军。不敢饕其能,又回去了。这样的人,别人自然不能轻易驾驭,可郎君,能收能发,无需多虑。”

桓行简噙笑拍了拍虞松肩头,人已经往外走:“虞叔茂几时也会说这样的话了?”

他径自去了后院,窗纸透亮,手中的胡饼还热着,香气四溢,桓行简一进稍间,看到的便是个坐在杌子上发呆的嘉柔。

“趁热吃,凉了就不香了。”桓行简把胡饼塞她手中,嘉柔没接,任由它掉地上去了。

他从宫中来,没回家,不过在铜驼街上随意吃了些。此刻,弯腰捡起,把脏了的地方撕扯丢开自己一口一口咬起来。

嘉柔有些惊讶地看看他,她早冷静下来,已经明白。脚动了一动,轻声告诉他:“死了一只大雁,另一只,无论我如何投递清水食物,它都不肯吃。”

“你一定在想,鸟尚如此,我当真是飞禽不如。”桓行简眼眸黑如石漆,映着烛光,愈发清冽,吃起东西来斯斯文文倒一点不介意胡饼是掉过地上的。

嘉柔恍惚有些分神,知道另一只必死,不知怎的,想到夏侯至和李闰情的旧事来,心境更是复杂。她垂下了脑袋,“若是这只也活不成,我会把它们葬在一处。”

桓行简静默有时,一抬嘉柔下巴,果然,她眼中有氤氲水雾,他笑了笑:“你待万物都有份情,待我,却一丝一缕也不肯给,不过无妨,百年之后你我也是要葬在一起的。”

“我没怀妊。”嘉柔嫌他手上油脂,一挣,扭过头用帕子擦了擦下颌。“你在骗我,还骗你母亲。”

“不算,你早晚会有我骨血的,”桓行简不以为意,把她小脸重新一正,“等有了孩子,无论男女我都会好好教导。当然,若是个小郎君,恐怕我要做个严父了。”

嘉柔直视他眼睛,有些悲哀,又似有些嘲弄:“郎君这话,说给等过门的新妇听罢。”她朝外面无尽夜色望了望,“我知道,你不会放我走,我不会再求你。”

“柔儿长大了,我差点忘了,”他并不以为忤,从佩囊里拈出枚玉双螭鸡心佩,双螭腾挪乾坤,霸道凌厉,朝嘉柔掌心一放,“我一件佩饰戴得极久,贵精不在多,除非丢了坏了,轻易不换。这件给你,万一哪日你我当真离别不复再见,见物如人。”

嘉柔看他神色柔和,说的认真,心头惘惘得一跳。他的手顺势摸过来,嘉柔下意识躲开,桓行简还是把她脖间的月光玉解下来了,放进佩囊,又捏了捏她下巴,什么都没说。

相对无言,桓行简起身到榻上小憩片刻,嘉柔便把鸡心佩随意往雕花首饰盒中放了阿媛的鞋拿出来,放到榻边。

写了会字,搁笔出来时才知道桓行简已经不知去向,目光一扫,鞋不见了。

没几日,她在公府后院隐约听见轰鸣的喜乐绵延了许久,先近后远,最终朝延年里方向去了。

前头公府今日休沐,只留数人,虞松几个换上新袍彼此打趣,问要上多少礼钱,惬意笑声里,几人结伴而出,坐上马车,也朝延年里方向去了。

太傅家中,宾客如云,随处可闻道喜声,新郎官在厅中同人饮酒,觥筹交错。新房内,朱兰奴早把纨扇扔到一边,不顾礼数任意吃喝,带来的贴身婢女劝不住,桓府的奴婢视而不见,只麻木看着。

一通下来,口脂也淡了,朱兰奴十分镇定命婢女补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桓行简,她气急,再次把纨扇扔了,说道:

“去,看看桓行简是不是醉死在外头了。”

第45章 雁飞客(3)

婢子哪个敢去催,不过静悄悄跑前面厅外窗格一看,里头宾客满坐,衣影不绝。瞧了片刻,桓行简没有要动身的意思,那张英俊的脸上,似乎很高兴。

回来一学,朱兰奴却不高兴,干脆把纨扇踢开,自己解了外裳倒头卧下,把帐子虚虚一掩竟是要睡了。今日流程繁琐,到现在耳朵旁仿佛还嗡嗡绕着花炮鼓乐。

再一睁眼,除了红烛灯火,打瞌睡的婢女,再无他物。小屏风旁侧插了束红杜鹃,朱兰奴起身,一片一片把花瓣揪了,乱红委地。她绕开婢子,直接人往前厅来。

新妇就这么大喇喇出现,宾客尚在,皆是一震,停箸搁盏不知如何避嫌。

桓行简当然看到了朱兰奴,酒盏在手,含笑如常,石苞忙凑上来问:“我去请夫人过来,劝走她。”

“不必。”桓行简说,十分随和,他身边的公府属官却不大能坐得住,忍不住要告辞,虞松带个头,刚张嘴,桓行简起身给他们一一舀酒续满,“难得,今日当不醉不归。”

朱兰奴不把众人放在眼里,脚步轻移,拖着长长的吉服,瞥两眼几个上了年纪的,因穿燕服,也分不出俸禄几石。她若无其事地开了口,目标泛泛:

“天不早了,还请诸位该散就散了吧。今日卫将军大婚,又不是诸位大婚,自然不急。”

太傅夫妻已离席,在场的,本也有能玩笑两句的人物,可对方是太傅家新妇,一旦开口,难免显得不尊重。当下,面面相对,暗自惊叹朱季重的女儿果真不同寻常,颜面不顾,可惜了卫将军。

“你们不必看我,我知道你们心里正腹诽我父亲。不错,我父亲生前极受恩宠,你们看他不惯不过是因为我父亲出身微寒,别忘了,我父亲恰恰高于你们,因为你们是靠家世,而我父亲是靠才学。”朱兰奴心中积怨已久,毫不留情道出,眼角一挑,那神情与其父如出一辙。

这一语,的确惊人,坐中有人忍不住驳道:“并非如此,镇北将军恃威肆行,身居高位,飞扬跋扈,已故大司马可谓是内不恃亲戚之宠,外不骄白屋之士,即便如此,镇北将军却妄自施加羞辱。诸如此类,比比皆是,怎能受人尊重?”

本是痛处,可朱兰奴早等着有人提父亲旧事,忽玩味一笑:“是啊,大司马真品行高洁,尔等不也坐视他血脉断绝置之不理吗?在座诸位,多有食汉禄的父辈,一未见诸位宁死不屈为国殉道,二不闻因人势败施加援手,诸位的德行,我看也没高到哪里去,我父亲最起码对文皇帝一生忠诚。”含沙射影,直指高平陵大将军一案,这才把人说的满脸错愕,彼此交汇个眼神,再坐不住,起身纷纷告辞。

见人鱼贯离开,朱兰奴得意极了,心中块垒顿消。她转身,对上桓行简那双眼,他居然还笑的出,笑意谦和。

旁边,石苞听得一头冷汗,转眼间,厅内只余一派残山剩水,奴婢们也不敢进来收拾。

桓行简目视她那张脂粉涂太厚的脸,微微一笑:“说完了吗?”

朱兰奴是副什么都能豁得出去模样,无所用心把头一点,就此去了。石苞见状,立刻说道:“郎君,属下多嘴……”

“知道多嘴就不必说了,”桓行简打断他,似乎并不放心上,随手把酒器一放,人走了。

石苞在后头看,不是往新房,却是往太傅寝居。

新房内,朱兰奴又等良久,听门被推开,脸上终于有了丝表情:“我有事求卫将军。”

一点不跟他生分,语气熟稔,桓行简笑:“你的脸皮,”说着扬手在朱兰奴脸上一搓,指腹着粉,他轻轻吹口气,“难怪这么厚。”

这下彻底惹恼了朱兰奴,极力相忍,而是婉转笑道:“我如今嫁了卫将军,我父亲,自然就是卫将军的丈人了。如今,太傅在洛阳城里一人之下,怎么也不好让亲家担恶名,我父亲的谥号,分明就是那群老头子携私报复!”

掷地有声,不忘提醒他一事,“当年独陈群一人录尚书事,权柄在手,人都说他行。只有我父亲,觉得太傅要优于他。”

“哦,”桓行简心领神会,眉头微挑,“所以,夫人想让我做点什么呢?”

朱兰奴懒得跟他虚与委蛇,索性直白道:“我想请卫将军去跟太傅商量,看能不能给我父亲改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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