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56)

作者:蔡某人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手底墨色光亮,云山千叠,桓行简唇角一勾,轻描淡写挑起眉头:“我来时,太傅说,一共是八个家族,平叔向来心细如发,怎么会漏了一个呢?”

东风刬地,故人的腔调却叫人寒怯,杨宴苦思,实在想不出自己漏查了何人。目光无意同桓行简一碰,对方似笑非笑,眼底尽是刀山火海,他一下兢惧剜心:

“难道太傅说的,说的是我杨宴一族?”

一字一句,回头即万里,故人早长絶。桓行简含笑点头:“正是,平叔到底是聪明,”说着起身,把神魂惊飘的杨宴朝案头上一扯一摁,笔塞给他,微微倾身,乌浓的长睫下情绪在眸子里闪烁不定:

“平叔运笔,翩翩有姿致,添上罢。”

杨宴齿冷,倏地抬眸,两人的视线避无可避地撞在一起,这一眼中,倒像纠缠了数不清的饕餮风雪,年少光阴。两人早在宦海里各自沉浮,有情对面山河,无情眼前故交,他一连道几个“好”字,将自己补进名单,才对桓行简说:

“子元,我没有低估你桓家,只是不想,你父子两人连太尉尚书等一时人杰都骗过了,”他目眦欲裂,“你父子二人欲自作家门,没那么容易!”

桓行简皱眉一笑,摇头道:“平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傅戮力尽节,天下仰仗,你这番诽谤不如留着见魏武再言让他来给你评判?”

说着,变了脸,冷峻抬声,“来人,将杨宴收押!”

“桓行简!”杨宴被倒拖出去,不过厉声叫了他的名字,桓行简人在堂内,面无表情,不作理会冷冷目视着人就此自视线里隐去。

廷议上,争执不休,坐上小皇帝心头惶惶,照例被一群老臣吵得头昏脑涨。蒋济默默听完桓睦的意思,先是惊乱,谔谔道:“刘融为大司马之后,太傅此举,是要大司马绝后吗?大司马之勋,不可不祀。”

眉头微搐,目光炯然望着桓睦,意在指当日洛水盟誓。

“谋逆之罪,无从开脱,太尉,正因他是大司马之后,做出此举,才更该以儆效尤。”桓睦三两句把蒋济挡了回去,老头落寞而出,一抬头,但见飞檐正衔着一枚血红落日,苍茫而照,他有些惶惑。

“太尉!”尚书陈泰从身后追来,喊住他,蒋济回首,一张脸突然显得格外苍老了,对上陈泰殷切的眼,先是苦涩一笑,随后摇摇头说,“天子给我的封赏,我已辞去,明日起,不,我日后不会再来上朝了。”

陈泰怔住,冲他拜了一拜,黯淡说:“我欲请外出任职,远离京都,太尉有什么要指点晚辈的吗?”

他的父亲,是和太傅一样,当年文皇帝东宫时期赫赫有名的“太子四友”之一。论情分,他与桓行简兄弟自幼相熟,然而,陈泰还是不愿意卷入这样的纷争之中。

“玄伯,大约许多人都同你一样罢,”蒋济的长须在晚风中颤抖,皱纹太多,以至于淹没了他本真的情绪,“我已经太老了,老到不能如壮年之时,拔刀饮血,提剑跨马,豪情不计须臾性命。你问我,我竟无从回答,再会了,小子。”

陈泰看着蒋济蹒跚的身影走进夕阳,忽悲从中来,仿佛父辈的那一代人真真正正地走进了史册之中,一个姓名,一个符号,洛阳的春竟是如此的清寒。

东市行刑这天,崔娘早把消息打听清楚,告诉嘉柔,她听完像被猫挠了一爪子。再上街头,人流拥挤着都往东市去,百姓不知道什么大将军谋反,只知杀头,看在眼里是个乐子,反正杀头的不是自己。

嘉柔偷跑出来,十分不安。戴着幕篱,被人拥着顺势朝东市方向去,不知走到哪儿,人群止步,听官道上马蹄子乱响,马鞭一抖,头顶上滚落的尽是叱咤声:

“让开!”

她被人踩了脚,顾不得痛,凝神看去,官道上走来一众伶仃戴着镣铐的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再辨不出谁是谁。嘉柔心中憋闷,很想去问一问,但实在无人可问。

直到,她看见梳着发髻的年轻妇人也在队列之中,旁边百姓啧啧:“出过嫁的也没放过呐!”

听得嘉柔一阵晕眩,她害怕极了,正想从人群中挣脱,听耳畔熟悉的声音响起:

“姜姑娘,你来此地,卫将军知道吗?”

回首,看到的就是春服锦袍的卫会,鲜衣怒马模样,一如从前。嘉柔被他那双眼盯着看,很不自在,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能问他:

“卫公子,我想请教,大将军的事不会再牵连到征西将军了罢?”

卫会的锐气从不知遮掩,他笑:“你一个姑娘家,问政事,可不大好,纵然卫将军喜爱你。”

听得嘉柔顿生窘迫,一双眼,惊疑地看了看卫会,他哈哈一笑:“果真如此,”就此换作个怨恨的眼神,“辅嗣不在,把焦尾琴还我,那是我的。”

嘉柔很是意外,当即明白,轻声道:“好,我会物归原主。”

“你是卫将军的囊中之物,这天下,何尝不是呢?”卫会轻佻说完,头一探,鼻子一吸,回头笑问嘉柔,“你闻到血腥味儿了吗?我告诉你,高平陵既起,这味儿啊,一年两年恐怕都散不完了。”

说完,飘然而去,留嘉柔一人似懂非懂。忽的回神,追上卫会,微喘着气问他:

“卫公子,你可知道征西将军他人是不是还在长安?”

卫会懒洋洋的:“你说夏侯太初啊,陛下已命他回京,别急,你很快就能在洛阳城见到他了。”

日光下,春蝇已然舒展开柔软双翅,血流满地后,便贪婪地蜂拥而上。这地方,不知处死过多少人,血色新鲜,艳胜桃李。嘉柔眼中蒙上了层混沌,浑噩走着,袖子忽被人一扯,原是崔娘,急冲冲地对她道:

“柔儿,咱们趁这个机会赶紧回凉州去,快走!”

第39章 高平陵(6)

嘉柔没半点准备,瞧见崔娘挎着个青布包袱,那阵势,分明就是准备好回凉州的。崔娘这话一说,以为嘉柔必然欣喜答应,不想,嘉柔两只眼睛定定的,忽然一眨,两人退出人群到树下说话。

“不行,今日我说给姨母寄信,很轻巧就出来了,我怀疑,会不会有人跟着?我有个主意……”她踮起脚,朝崔娘耳朵旁一凑,嘀嘀咕咕,崔娘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紧蹙,觉得嘉柔说的句句在理又怕夜长梦多,手臂一晃,原是嘉柔抱着她撒起娇来,叹口气,只好依她。

到了黄昏,余辉如流丹照得铜驼街上红彤彤的一片,暮色下来,喧喧车马,晚市要热闹了,即便顺着暖风还可以嗅到隐约的血腥气。

桓行简从宫中回来,途径街市,见有人卖蟠螭灯,上有玲珑花鸟,旋转如飞,难得的精巧玩意儿。付钱买了,回到家中,仆人战战兢兢来报:

“郎君,姜姑娘迟迟未归,奴跟丢了。”

嘉柔能出府,是得他允许的,他想的是总在府里闷着她把人都闷呆傻了,她在凉州,定是过惯了没拘束的日子。

旁边,家仆苦着个脸,跪下说:“奴自去领罚。”

桓行简随意把香炉的灰拨了一拨,长眉微蹙:“她今天出去都做什么了?”

“去东市看行刑。”

这才让他诧异了,她一个小姑娘家看那种场面不害怕么?凝神望着烛火,半晌没有说话,家奴暗暗瞄着桓行简的神色,他那张脸,在烛光里只透出虚摇剪影再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舌底辗转一番,回道:

“外头还在找,奴托人问过各个城门守将了,把姜姑娘模样一学,都说没见过这样的女郎出城。”

桓家的奴仆,也要比别人心思缜密,桓行简微微一笑,转着手里的灯,栩栩如生:

“知道了。”

“郎君,还找吗?”家仆一脸犹疑地问。

“不必,让人都回来,一个姜令婉,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桓行简捏了捏灯柄,放下了。

等家仆退出,石苞在旁边心里琢磨不已,只道她真是麻烦透顶。可依他对桓行简的了解,不会这么轻易放手,想了想,说道:“郎君,你送过她一匹马,我看她骑术不错,会不会守将们没在意,其实姜令婉已经离开了洛阳城?”

“这正是她想让我以为的,”桓行简揉着额角笑,头也不抬,“她本嚷嚷着要走,这几天,倒不提了,打的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现在,她恐怕在哪家客舍里正对灯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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