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看桓行简,简直就是看始作俑者的目光了。刘融松开夏侯至,挥手招来医官,又命人看看桓睦到了没。
夏侯至听得若有所思,抬起脸,无声用目光征询桓行简,见他用指腹轻轻拂去眼角泪渍,哀沉道:
“清商是病故,若太初不信也可等太傅来,一道验。”
“我没有不信的意思,只是,事发突然,子元应当好好给我个解释。”夏侯至满腔悲伤,再转身,外头桓府的家丁用藤几将半死不活老朽不堪的桓睦抬了进来。
一室苍寂的味道。
夏侯至强忍情绪,走上前来,弯腰对桓睦执了一礼:“太傅。”
刘融哼笑,也不见礼冷眼旁观着桓睦耷拉着的脑袋,一把胡须,似乎也被北风吹得乱糟糟一片,上头沾着点点褐色汤药。这副模样,当真就是个病入膏肓的寻常老头了。
谁知道真假呢?刘融并不信,同身边人交换了下目光,轻咳一声,道:“太傅,今日休要怪我无礼了,死生大事矣,某不能敷衍。”
坐上桓睦缓缓把眼皮半抬,喉咙里嗬嗬好一阵,才吐出两个字:“太初?”
夏侯至点了点头:“是晚辈。”
桓睦再轻轻把眼珠一转,看向刘融:“大将军说的,我已听见了,该怎么办就按大将军的意思来吧,否则,于心都难安呐。”
“太傅既然这么说了,得罪。”刘融眼风一动,医官便上前开始检查夏侯妙的口鼻眼舌,又细看指甲。
一室死寂,唯有外头丧幡被朔风吹得哗啦作响,有一两声寒鸦栖息啼鸣,更添肃杀。
石苞一颗心都要冲破喉咙跳将出来,手脚发软,暗觑桓行简,他神情不过一片含混悲戚,再无异样。如此,石苞方把一双眼硬生生挪开,仍是想抖。
片刻的功夫度日如年般难捱,石苞再抬首,是听医官说:
“回大将军,依下官看,并无特殊情状。”
刘融听了,很是不甘,暗道这次竟要无功而返了?正琢磨着怎么开口,忽听杨宴道:
“且慢。”
石苞本都松了口长气,乍闻词语,天灵盖都要炸开,情不自禁朝桓行简看了一眼,桓行简八风不动,静默而立。
杨宴把手一负,眼睛分明是看着桓行简说的:
“中护军,恐怕要得罪了,劳烦医官查腹。”
言下之意,是要除了夏侯妙的衣裳查验,听得众人一惊,连夏侯至也闻之不忍,阻拦道:
“绝不可!”
桓行简脸色顿时铁青,冷冷看着昔年好友:“天官是打算侮辱我,还是侮辱我妻?”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刘融见状,愈发下定决心,打断道:“怎么,中护军不肯让查,到底是心虚,还是其他?”
“诸位有所不知,有中毒者指甲不青,口鼻不乌,唯腹部积毒而显。”杨宴悠悠道来,将目光一一扫过眼前众人,落在桓行简身上,眸如火炬,“中护军,夫人的亲兄弟都在此,我等不敢存侮辱之意。只是不知,中护军你让还是不让?”
第27章 蒿里地(4)
苍云烟色,一载朔风寒,满堂北邙人,桓行简在这轻飘如细刃开口仿佛就能刺破空气的声音里,神色冷却:
“好,内子由尔等来验,倘若验不出什么,今太初既在,可否让内子入棺安息?”
一语既出,刘融等人神情有些不太好看,顾及夏侯至,杨宴想了想,道:“太初,不得已为之,还请你……哦,医官只需探查肚腹颜色即可。”
话虽说完,杨宴同刘融一汇目光,随即错开,静等着夏侯至表态。此时,阿媛忽从叔父身旁跑出,跪搂夏侯至的腿,哭道:
“舅舅,舅舅要让人毁坏我母亲的身体吗?母亲生病本就受了许多苦,她总是咳,活着的时候不见你们来照看母亲,为何死了还要来害我母亲,我不许!”
灵堂之内,稚子哀号,纵是铁石心肠也要闻之愀然。
见阿媛发丝凌乱,涕泪糊脸,夏侯至宛如怀抱汤火,忙蹲下抚慰她:“不,舅舅不会的,阿媛不要害怕。”说着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一抬脸,对上桓行简悲愤沉默的眼,道:
“我同医官还有子元留下,他人且先避嫌吧。”
刘融等似有犹豫,看样子,不是很想避嫌,桓行简自嘲冷笑一声:“大将军信不过我,还信不过太初吗?大将军担心是我桓家害了清商,这个时候,我们桓家害她有什么好处?明知她的表兄是当朝大将军,娘家是夏侯氏,她若是真不明不白被我们害死了,大将军和征西将军哪一个会饶了桓家?”
“好处未必在眼前,中护军,你说是吗?”杨宴跟着一笑,不过话说完看向刘融道,“大将军,就交由太初亲自查验吧。”
话既如此,一时间,屋里的人悉悉索索抬脚走得干净,只剩他三人。由桓行简轻轻解开了夏侯妙的衣裙,小腹本青胀如许,可入目所见皆被尸斑所覆,不好分辨,夏侯至看的一阵心悸,不忍细究,撇开脸去。
“这……”医官支支吾吾,拈须沉吟,一时半刻的似是拿不定主意,掂量着不知如何开口,夏侯至低沉问他,“你可看清楚了?”说着咬牙把妹妹的衣袖朝上撸去,果真,也是尸斑成片。
金堂萱草,黛眉春水,竟成眼底肉死灵灭,夏侯至痛不可当勉强支撑,心中氤氲着让人窒息的怪诞。这些年,他看过太多的生死,自汉室微末,天下群雄并起,不知多少生灵涂炭,又逢瘟疫荒灾,故交亲朋命如飘蓬,说自人间散了就散了。
“将军,恕下官也难能判断。”医官迂回地说了句。
桓行简双目依旧红着,死死盯住他:“什么叫难能判断,事关桓家清白……”
“子元,”夏侯至打断他,“好了,让他去跟大将军复命去吧。”
如是闹一场,外头石苞在天寒地冻里生生迸出一脊背的汗,黏黏糊糊,好不难受。见人都进去了,忽的瞥见嘉柔也拉着阿媛小手上阶,疾步一拦,有意撞了她,嘉柔抬眸,对上石苞那双寒意透骨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不明就里,只紧紧牵住阿媛。
刘融等人见医官的话模棱两可,没个准头,心里气恼只能强压着问:“到底是有没有问题?”
“这,回大将军,因尸斑所遮已然看不清肚腹本来面目,下官实在不敢言之凿凿。”医官分明是个左右为难的模样了,碍于夏侯至在场,瞧今日这情形晦暗不明的,心一横,道不偏不倚两头都不得罪。
气氛僵住,此刻桓行懋也从长安一路疾驰到了洛阳城里,一见家门口列了两队兵丁,暗觉情势不妙,等进来,一脸悲悲戚戚噙泪小跑到灵堂。
“嫂嫂!”桓行懋早瞥见了各路人马俱在,也不管,回想夏侯妙往昔对众弟妹的温柔关爱,半是真情半是作态,嚎啕起来。
他这么乍然出声,刘融冷睨过来一眼,极不甘心,语气硬邦邦的:“今日看来是叨扰太傅了,至亲亡故,难免心急,太傅不会怪罪吧?”
说完,却狠狠剜了夏侯至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客套话一完,带着人马,又浩浩荡荡离去了。
只杨宴在临走前,凑近说道:“你是磊落君子,桓行简可不是,太初啊,清商可是你唯一的亲妹妹,今日你回不过神错失良机,可叹可叹!”
说完,倒去桓睦跟前不知真假的作了一揖:“太傅,今日多有冒犯。”
这才直腰在众目睽睽之下,飘然跟着去了。
桓行简藏于袖中的手微微抻展,吩咐人把父亲送回去,转身时,同桓行懋碰了碰目光,什么都没说。
这几日,桓行简只饮了些白水,一日一餐,也用的极少,夜间不睡,独自守灵。
此刻,那张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显尖锐,高耸的眉峰下眼睛深不见底。他走到神思恍然的夏侯至身旁,疲惫道:
“清商该入棺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夏侯妙身旁,夏侯至颤着手轻轻抚了抚妹妹的鬓发,上头,戴的是当初桓行简下的一样聘礼,一枝金钗。
“我有话想单独问你。”夏侯至抬头说。
桓行简垂眸凝视着夏侯妙,凉意深藏,坦然道了个“好”字,两人一道抱起夏侯妙,将她小心翼翼放进了木棺之中。
把所有人等都屏退,阿媛恋恋不舍地不肯走,嘉柔柔声劝她:“走吧,阿媛,你舅舅和父亲有话要说,回头我再带你来,我们一起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