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媛稀奇,催促母亲带她过去看,几人过来,这家号称是醯酱千瓮说的天花乱坠,唾液横飞,汉子衣袖挽了半截正给人麻溜地装坛。旁边,打下手的也在忙活不已。
右手边,有人在剥羊皮,手起刀落,骨肉分离,板子上咣咣作响血污顺着漆黑的刀柄淌了下去围观的百姓呵了声彩。这正是十丈软红最热闹最有烟火气息的地方,石苞怕味儿熏到她们,却听阿媛一张小嘴,清清脆脆的问这问那,不好开口,讪着个笑脸作陪。
唯独嘉柔,仔仔细细瞧了半天并不说话。没成想,头顶忽交织出一片亮亮的光幕,原是上头小楼上不知谁失了手兜头就洒下了半盆水,说也凑巧,旁人躲闪不及,全淋到石苞一人身上去了。
他目光一寒,并未发作,倒是那两个包酱菜的汉子眼中杀气乍泄落在嘉柔眼里心里一紧,极快地又变作了笑容,半怒抬头:
“谁家的小娘子,快下来赔礼!”
啼笑皆非的场面,阿媛是小孩子忍不住格格地笑,夏侯妙轻咳一声,她便敛了声,心照不宣地捂嘴偷笑去看嘉柔。
等离了人群,重新上车,阿媛累了昏昏欲睡躺在母亲怀里,车厢静下来。嘉柔因面对夏侯妙心境总复杂难堪,主动打破沉默,把心中疑惑告诉夏侯妙,算是找个话:“姊姊,那几个卖酱菜还有那个宰羊的,都是犯人。”
“你怎么知道的?”夏侯妙错愕了一下,方才,不过是寻常市集生意人做生意罢了。
嘉柔边说边拿帕子轻轻擦着走动出的细汗:“因为,他们手臂上看样子像受过墨刑,我看到了,以往在凉州时也见过。”
“你看清楚了?”
“嗯,看清楚了,他们几个都是。”嘉柔点头,脸上是三分好奇,“天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难不成他们当日都在一处犯事,又商量好了,再一道出来做买卖?”
夏侯妙微微颔首:“也许,是这些犯人刑期既满,出来后便如此谋生罢了。”话虽如此,她转念想的却是,这未免太过巧合,若说一人是或有可能。
再回想,那几人看起来确是精壮、利索,似乎石苞同他们也相熟得很。石苞这人,品性本就不是太好,夏侯妙颇为担忧,只担心石苞同这样的人走太近是否会对桓家不利。
兄长临走前,两人叙话,夏侯妙委婉暗示兄长去劝说大将军,莫要太为难太傅,这样的明升暗降,朝野何人不知?
有些事,并不是她开口就能改变的,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未出阁的夏侯妙,便深谙了这个道理。
山路蜿蜒,来翠云峰登高的百姓很多,道边长草衰落,山上松柏却依旧苍翠如积,站在半山腰,伊洛山川之胜便可尽收眼底。夏侯妙凝视良久,皆记心间,待回去泼洒丹青。
嘉柔则采了许多不知名野花,各色都有:烟蓝、腻紫、坠红等皆一片冷猖之气开遍山野,捆扎成束,爬到最高处远眺四方只觉胸臆顿时开阔,心口那股浊气也跟着吐露出来。
她面朝西北方向,默默替姨母姨丈祈福,眼睛一眨,竟不知父亲此时身在何处,不由悲从中来眼睛蒙上了层雾气。
洛阳人喜谈玄,不像凉州,最昌盛的是儒学和佛学,嘉柔目光泛泛扫着对面山壁,灵光一现,也许日后这石壁也会凿大佛呢。是菩萨低眉,还是金刚怒目?
一路下山,嘉柔都小心翼翼抱着她心爱的花朵。
车马一停,府邸如常寂静,夏侯妙先去拜见张氏,又到后厨问太傅今日用药等琐事,一通忙碌下来,才得以更衣用茶。暮色迫近,她知道宫内今日有登高宴,桓行简必定晚归,习惯性地来书房检查一番,看笔墨是否整齐,几案是否擦拭明亮。
案头,有他折起来的字,夏侯妙忍不住抽出相看:字体非隶非楷,连而不粘,雄厚大气背后的凌厉,呼之欲出。她记得,桓行简当初来自己家中时,和兄长游戏笔墨,字迹分明雅而不媚,很有气象,今日比往昔,间架笔法越发成熟游刃有余,可筋肉狠绝。
他的字,几时变的呢?夏侯妙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这张纸上,只有四个大字--燕然勒功。
夏侯妙捧着这四个字,沉思良久,手底无意一碰打落他案头叠放的书籍,弯腰捡起时,见卷轴的舆图也打翻在地。
不过是一张寻常的城防图,夏侯妙双眉蹙起,目光若有所思地转了一转。再去看“燕然勒功”几个字,墨色漆黑,如同桓行简的那双眼,让人怎么也看不透。
重新归置好,夏侯妙回到寝室本想吩咐婢子转念作罢,独自去了画房,让人把嘉柔请来。
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照文皇帝传下来的规制,宫中设宴。小皇帝把太后请来,端坐其上,太后目光漫漫如水一扫,看到坐中多了一人,正是新任禁军中垒营中垒将军的堂弟郭建,会心一笑。余光浮动:哦,中护军的坐姿吃相真是文雅至极。
底下文臣武将的不管与谁相和还是不相和,皆言笑宴宴,唯独城门校尉孙礼一言不发一个人自斟自饮,吃菜嚼肉。
他赋闲几年,刚得城门校尉不到半年,一脸的不高兴不知是甩给谁看。杨宴眼睛一睨,同邻座大司农高元则先低笑说了两句,高元则对孙礼毫无兴致,很不合时宜地对杨宴说:“管他作甚,天下农事、盐铁是我要操心的,而吏部选官择贤是你要操心的,余者,泛泛矣。”
莫名其妙被这干瘪老头子抢白,杨宴后悔跟他说话,高元则自出仕以来为文吏治为武兵治都是一把好手,朝廷上下公认的高才,但为人急介,连重用他的刘融也不太爱搭理他。
果然,高元则抚着山羊胡子居高临下瞥杨宴几眼,说:“我看平叔你脸上血色几无,想必行散过度,非长久之道。”
杨宴很头疼地答道:“不劳大司农费心,不能长久也好,省的一把年纪多嘴多舌惹人烦,大司农说是不是?”说完,满脸的兴味对着高元则。
这样的揶揄,高元则自然听懂了将脸微沉,最终说:“忠言逆耳利于行。”那语气,很是感慨的样子,目光一落在杨宴华美的衣饰上滚来滚去,悠悠补道,“天官循夏侯太初改制,车舆服章,需皆从质朴,当以身作则。”
言毕,拍拍自己身上的旧衣,继续捻他的山羊胡子去了。
人老了就总爱说教,杨宴嘴角一动,敷衍地笑笑,素来把高元则的话全当耳旁风,转头遮袖饮酒跟大将军刘融说了句什么,刘融皮笑肉不笑的:
“孙礼这个人,说好听了是刚直,说难听了就是不识时务,倘不是众人说情我要给三分颜面,他哪来的城门校尉可做?当初,处心积虑毁我名誉,我已是宽宏大量了。”
孙礼是先帝薨逝前指派给刘融做大将军长史的,他是良将,早年曾在扬州助都督王凌打下过几场凶险之战,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后归中枢尚书台,与尚书令桓旻尚书陈泰等皆交好。此刻,就坐在白发苍苍的尚书令身旁,问完太傅的近况,冷眼旁观,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跟刘融的龃龉,起于两人性情不投。孙礼是爆炭脾气,不点也炸,刘融身为首辅是自幼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私取官物,侵占外戚良田等也不以为意。
诸多不合法度的事情,看在孙礼眼中,总忍不住今日相劝明日相劝,劝来劝去,刘融痛恶极了,索性把他外派去做了冀州牧。
然而,就在此间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陈年旧事,让两人关系再度恶化。冀州清河郡同平原郡为地界争吵不休长达八年,待孙礼上任,时为太尉的桓睦曾亲自叮嘱过他:
“此处争端已久,希望你能将政令完善,公正分明。”
这件事怎么会难呢?孙礼一上任便从府衙的仓库里翻出先帝为平原王时所作的舆图,一目了然,地界清晰,这块地当是平原郡的。
无奈刘融倾向于清河郡,轻飘飘一句“图不可用,当参异同”打发了他,孙礼顿时气极,不等朝廷回复上表将刘融骂了个狗血喷头,当即束带穿履,辞官卸任。
孙礼刚正不阿,脾性又烈,刘融何曾被人这样毫不留情的骂过,隔着纸张,也好像看见了孙礼那只糙手险险就要戳着自己的鼻子骂人。震怒之下,命杨宴等人立刻上书弹劾孙礼诽谤重臣,罚他五年内不得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