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177)

作者:蔡某人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桓行简眼睛微红,略略颔首,洛阳的春风带着恻恻清寒,吹得人衣袂翩飞,他站在宽台上,居高临下巡望四方,脚底下,是大魏的太庙。群臣看大将军若有所思迎风而立,彼此交头接耳两句,不多时,队伍重回洛阳宫城。

诏书既下,告庙结束,内官捧着齐王的印绶疾步到太极殿中,把大将军桓行简的口谕一宣:

“今复齐王之爵,即日启程,非有太后宣召不得入朝。”说罢,面无表情到齐王跟前把印绶一呈,弯了弯腰,“齐王请吧!”齐王衣冠已换,接过印绶,一步步走下台阶,那张动辄忿忿不平的脸上只挂了两腮清泪,少年的锐气似乎一夜消失。

此时,太后前来送他,痛哭一场,事毕,手指着金镛城方向,低声道:“事已至此,你活命要紧,至于什么江山社稷这辈子就不要再去想了,好在吃喝不愁,衣食无忧,也胜过寻常百姓了。”此情此景,倒有几分真心,齐王忽扯住她衣袖哀嚎不止,他边哭边朝自己的王车走去,泪眼朦胧间,眼前多了五六身影,不知听谁带头叫了声“陛下”,哭声骤起,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尉桓旻,身后跟了几位旧臣,这么匍匐跪倒,涕泪俱下地膝行到齐王身边,拉住他手,放声痛哭:

“这是老臣的失职,陛下……”

他哭得旁若无人,神情哀戚,齐王一时感触于心不禁也跟着大哭不止。旁边,是李丰夏侯至死后便愈发沉寂的中护军许允,亦跪倒流泪,口中不断轻唤陛下,悲不能抑。

一时间,君臣抱头痛哭,天地愀然,王车前头侍立的骏马只用一双安静驯良的大眼睛默默看着众人。

料峭风中,一众人哭了个够,齐王最终长长嘘叹一声,在桓旻许允等的目送下,上了王车,他最后看了一眼巍巍太极殿,依旧沐浴在无尽的日光之下,然而,这座宫殿不会再属于他了。

车声辘辘,最终载着囚鸟一般的被废帝王远去,像一只孤独的鸽子,羽翼被折,继续圈禁在洛阳城角的金镛城。

桓行简人已回到了公府,并未去相送,他正一件件看着公文,黄门一到,见过礼,将今日给皇帝送行的情形回禀清楚了。

“太尉牵的头?”桓行简手底轻轻翻着刚送来的讣告,镇北将军病逝了。

也只能是太尉了,他不牵头,谁人敢去哭?桓行简面上风平浪静的,但黄门提到许允,他眉头才不经意地动了动。沉吟片刻,挥手命人退下,跟身旁傅嘏等人商量起来:

“镇北将军空缺出一职,到底是镇守一方的事,得有人尽快过去,你们看,谁合适呢?”

“属下看许允就合适。”卫会立刻接话,不假思索道,桓行简倒是个不置可否的表情,转过头,又看了看傅嘏跟虞松,这两人却摇头否定,傅嘏道:

“虽不是边关重地,但外放出去大将军宜托心腹才是。”

卫会唇角不由一弯,听他俩人老生常谈半晌,再不作声,等桓行简独留他整理文书时,才道:

“大将军,许允这个人,一直摇摆不定,李丰夏侯至之事他是否参与未可知,齐王欲害大将军兄弟他是否知情也未可知,毕竟,他掌着禁军,当初天子一声令下,他就有权带兵来讨伐的。这样的一个人,留在洛阳,不好。”

桓行简轻抚着眉心,笑问道:“傅兰石和虞叔茂对他外放也觉得不好,都不好,我该怎么办?”

大将军人如冰,是封冻的河流,要像知道他真正的想法必须仔细去听冰面下汩汩流动的声响。卫会是他谋士里最年轻的一个,但论体贴,谁也比不上这个眉目飞扬的年轻人,他笃定道:

“我依旧举荐许允,非他不可。”

桓行简意味深长地抬眸看了看卫会,忽而把纸一摆,吩咐道:“研墨,我这就给太后上表举荐许允。”

卫会笑了,大将军的心总是起的捉摸不定,露个一麟半趾的,又要被云遮雾盖去,可是,他有一双精亮的眼睛呢,总能看得到。

于内,李丰夏侯至等人一死,也就只剩个许允还有些许的腾挪余地了。卫会恭谨地把紫毫一递,退到旁边。

大将军衣上的沉水香,不动声色地侵犯着嗅觉,卫会偏了偏头,看到他执笔落下的字,竟不复刚劲,而是一派的圆转流动,带着名士般的俊逸潇洒。

笔可为刀,刀刀春寒,卫会也是擅书法的人,天赋在大将军之上,只是心性还不够稳定,那字,便也还需打磨。他心情很好地从值房里出来,院子里干燥,虞松正指挥人把搬出来晒的书抱回去,卫会走过去,随手捞起一本来,无赖一翻,笑吟吟道:

“我赢了,大将军听了我的建议。”

虞松一愣,看他锋芒毕露志满意得的模样,摇头笑了笑:“好,你赢了,大将军到底听了你的。”

“不然,”卫会撇撇嘴,“我不过是猜中了大将军的心事,顺水推舟,否则,大将军又怎么会听我的?”

“这话怎么说?”

手里正是一本毛诗,卫会低头,念了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忽对虞松眨眨眼:“许允怕是不妙,他那两个儿子若是蠢货,倒是大幸了。”

话正说着,见一侍卫飞速跑过,卫会喊道:“有军情?”

侍卫答道:“门口来了一人,说她是大将军姬妾,属下不敢随便放人,特来请命!”

第121章 分流水(10)

公府也有了春的气息,嫩柳初发,少女的细眉一般,望过去,翠烟朦胧。长廊两边,规整的花圃里冒出成片清绿新芽,张莫愁被侍卫带过来时两只眼不住打量着这大将军府风光,眸光一凝,含笑问道:

“这种的什么?”

侍卫一板一眼回道:“迷迭香。”

好妖冶的名字,张莫愁暗暗想道,她父亲是武将家里男丁读书时,跟着认了些字,这到洛阳城里显然是不够用的。因此,夜深人静无事时,挑灯苦读,勤于习字,遇到不懂的就是请教桓府的奴婢也不觉得有**份,如此一来,获益匪浅,比过去当真是精进不少。

只是这迷迭香,有什么来历典故呢?见惯了桃李芬芳,张莫愁觉得很新鲜,等侍卫脚步一停,忙掠了掠鬓发,整整衣裙,规规矩矩进了值房。

这屋里头,翰墨的香气、沉水的香气、熏炉的香气交混出一种别样的味道来,仿佛冷冷在目。天色未晚,案两旁微微摇曳的灯火已泛出一派温柔昏黄的光泽来,她哪里敢四处乱看,隔着半垂的帘子,将东西先一放,施礼道:

“大将军,老夫人命我来给夫人送些东西。”

桓行简换了身藏青燕服,戴白玉小冠,一副极专注的姿态阅着手底寿春新送来的书函,毌纯表中言淮南一带早春遇百年难逢的冰雹,毁无数稼穑房屋家畜,故请中枢赈灾,只不过,这数目一开口要的未免太大了,他正琢磨着,因此,头也不抬:

“怎么让你来了?”

隔了些距离,仿佛只能听见他冷冷清清的声音,洛阳的大将军,跟在寿春的那个人似乎完全又不一样了。张莫愁很少见到他,每每会面,总觉是在见一个甚是陌生的新人,可是,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不也曾在她身上放纵不已,是男人最本真的模样……想到那一幕,她脸微微红了:

“老夫人说,夫人一个人住这里又有身孕难免寂寞,和后宅接触也少,应该勤走动些,是故让妾来陪夫人说说话。”

话说着,旁边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进来换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屋子里真静,静到有些沉闷,张莫愁头低着,听到他似乎用茶水漱了漱口,一阵轻微的响动后,方再度闻声:

“陪她用不着你们,”桓行简对母亲的安排虽不满意,却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一偏头吩咐:

“你近前来,我看看母亲准备了什么。”

奴婢将帘子一卷,张莫愁忙拎起屉盒小步往里走了走,双手一举,轻轻放到了案头。

桓行简打开看,无非是些精致糕点人参等物,这些东西,从不缺嘉柔的。

“你告诉母亲,就说夫人谢她,如今行动不便于孝有亏,等日后轻便了,再补礼数,还请她不要介怀。”他指尖一点,“这话会学吗?”

“会,妾都记下了。”张莫愁原封不动将他的话学了一遍,桓行简点头道,“不错,你不蠢,我正喜欢你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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