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160)

作者:蔡某人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笛音一起,清越非常。

刑场忽变得安静,夏侯至始终颜色不变,到后来,笛声越发高亢,调子已变,卫会眼神亦变得狂乱,他直勾勾盯着夏侯至,忽然想纵情高呼:辅嗣,你看见了吗?!你我当年想结交的日月清辉,如今也要去了,北邙山上的你,可寂寥如斯?你可知道,今日夏侯太初死,正始的名士便是真的死绝了?

卫会难过极了,但是他的眼睛却依旧精明地发亮,整个人,充斥着一种高亢的狂热。一曲奏至巅峰,戛然而止,有人提醒他时辰到了,他将笛子和令牌一同狠狠抛向空中,扬声道:

“行刑!”

夏侯至便一脸平静地跪倒,将头搁放,雪花飞舞倒映在他清清的眼波中,天地无暇,一如太初。

头顶,刽子手低吼一声,扬起手中雪刀,一起一落,血花四溅,卫会的眸子里一闪而过那滚下去的大好头颅,世界倏地红透,他凝滞了,良久良久嘴角才露出惯有的轻佻笑容。

白雪映红梅,夏侯至的鲜血飙洒,像一道道朱笔泼出的狂草。

人群中忽又爆出一阵哭声,极为凄厉,人们自觉让开,从中冲过来一神情癫狂披头散发女子,她跑过来,在刽子手没来得及反应的刹那,已经扑倒在地,将夏侯至血淋淋的头颅抱在怀中,也不辨方向,只是将额头磕地砰砰直响:

“求长官,求长官让奴婢葬了我家郎君。”

她衣裙肮脏,很快磕出一脑门的血,卫会静静看着她,道:“不可,大将军有令,曝三日家属方可领走尸首。”

留客抬头,一脸的血污,她像是没了任何知觉,就这么抱着一颗首级,痴痴呆呆的。忽然,嘴巴一扯,露出个极为难看的哭容来:

“长官,雪这么大我家郎君在这里会受风寒的,求你,求你了……”

卫会看她一副失心疯的模样,微微蹙眉,像是嫌血腥刺鼻掩面道:“我体谅你对主人一片衷肠,不计较,三日后你再来吧!”说着,一打眼神,命人将留客拉扯了下去。

底下,和峤脸色苍白,他踉跄着拨开人群往外走,人太多了,今日几乎全城的人都来了东市。一层又一层的人被挤开,和峤迎面撞上一人,是阿媛,她想尽办法偷偷跑出来,刚刚到眼前。

“阿媛妹妹?”和峤愣了下,慌忙牵起她的手往外走,“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不要看。”他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因为大将军的缘故,他与姨母家的妹妹都不常见。

阿媛小脸上全是清泪,她带着嗡嗡的哭腔:“我刚听人说,舅舅到死都很从容,是吗?”

“是,舅舅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和峤带着她彻底挤出人群,替她抹抹眼泪,“你快回家去,被大将军知道了,他会不高兴的。”

阿媛脸上便露出了一抹和年龄极不相衬的悲哀来,她低低说道:“大将军其实……”她双眼空洞极了,“你看,我的母族,都被我的父亲诛杀了,长舆哥哥,以后再没人疼爱我啦……”

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眼角滑落,阿媛立在那儿,风雪裹身,像株被肆意侵凌的小树。和峤抱住她,嘶哑道:“阿媛,别哭,别哭了。”他自己都要哭了,却只是一句句重复着安慰。

两人抱头痛哭一场,阿媛忽问他:“我记得,你该出来做官了,你要出来做官吗?我听婶母说大将军想提拔你的父亲做吏部尚书,掌选官之权,如果你想出仕,你的起家官不会差的。”

那一头,是舅舅无人敢收的尸骨,和峤心都要碎了,他擦擦泪:“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很乱,真的。”

阿媛含泪劝他:“你还是出来做官吧,如果大将军看中了你,别拒绝,长舆哥哥。”

身后少年郎们跟过来,面面相觑,望着这对凄凄惨惨的表兄妹,和峤扭头,看了他们几眼,仿佛已经看到了所有人的未来。

雪将血迹彻底掩住了。

阿媛失魂落魄地来到公府,侍卫不让她进,她像个泥人一般立了半晌,是卫会最终把她带进来的。

“你松开我!”阿媛狠狠瞪他一眼,眼泪又迸出来,“你是大将军的爪牙!是你杀死了我舅舅!”她无处发泄,只有骂卫会。

卫会眉眼一压,他没生气,但很郑重地告诉阿媛:“大将军在值房,你跟他说话时最好不要这么直白,你姓桓,别忘了。尽管今天的事对于你来说,很残酷,但你若肯翻一翻青史就会知道,这还不是最残酷的。”

说着,换了副表情先进值房,阿媛在外面等了片刻,桓行简终于让她进来了。

阿媛厌恶地瞥父亲一眼,避开了,她哭得鼻塞眼胀的,头很疼。此刻只把两只眸子定定看向案几上的笔洗:

“大将军一定要这么无情吗?舅舅的尸首也不许……”

她立刻哽咽到说不下去。

“对,夏侯至李丰他们罪不可恕,我并非为羞辱,只为震慑,你要是听懂了就回家。”桓行简搁笔,站起身,走到阿媛面前替她紧紧衣领,拂去发顶雪花,“你去刑场了?”

阿媛扬起眼睛,忍痛道:“是,舅舅到死都是个高贵的名士。我恨你,明明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桓行简点点头:“很好,我的女儿恨我,阿媛,你到底是我桓行简的女儿,你瞧,你现在还能口齿清晰的跟我说话,有些事,既然无可改变,你我就都再忍忍罢。”

他说完,让人把阿媛送走,风雪肆虐,桓行简披着氅衣撑伞来了后院。嘉柔病了,当日走出牢房的那一刹,忽呕血晕厥。

桓行简守了她几夜,她梦话不断,与其说病,不如说像什么魇住了,总是不清醒。直到檐下结了长长的冰柱,清凉剔透,在新升的日光下折射出如水晶般晶莹璀璨,映在窗子那,嘉柔的眼睛像是承受不住这份光亮的刺激,眼皮一撩,她睁开了双眸。

恍如大梦一场。

崔娘见她悠悠醒来,喜极而泣,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嘉柔却忽被定住一般:

“我兄长呢?”

洛阳城上下几乎都知道夏侯太初已在东市行刑,诛三族,崔娘心里苦如黄连,她眼眶一红,不易察觉地把头一点,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嘉柔手一松,崔娘忙伸手揽住了她欲倒的身子:“柔儿,你……你看开些吧,事到如今,千事万事都不如你腹中的孩儿要紧,听崔娘一句劝,朝前看,过去的事咱们就别回想了。”

嘉柔以为自己会哭,可脸上干干的,她静静坐了半晌,良久,清清嗓音:

“是哪日?”

“是二十七。”崔娘悄悄擦拭掉眼泪,答道。

她咬咬牙:“好,我记得了。”

庭院里,角落里阳光不到的地方残雪不化,等到晌午,檐下的冰锥开始啪嗒啪嗒融化滴水,梅花开了,混着雪的清新。

桓行简刚过来,还没上台阶,石苞从身后追上来,喊了他一声,他转身,看石苞在原地不动便又往回走几步。

“张莫愁给寿春写了封信,属下刚截下来。”石苞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桓行简三两下撕开,一抖,上下快速浏览了遍。

看完,神情平静,把信丢给石苞,“没什么,她不过告诉张敢夏侯至的事情,你去给寄吧。太学那儿,毌纯的儿子早在夏侯至行刑前就给毌纯去了信,那个少年,人虽不大,但很机灵,你给我多留意他。”

第109章 君子仇(17)

进来前,桓行简折了一枝新绽的檀香梅,插进瓶中。房中的奴婢见他来,纷纷退下,嘉柔鼻子灵敏,放下手中婴孩的小衣服,喃喃道:

“好浓的梅香。”

话音刚落,桓行简走到了身边,两人四目相对,嘉柔便垂下眼帘,变得沉默。

他拿起婴孩的衣裳,端详片刻,将脸埋在柔软的布料里摩挲几下,那上面有嘉柔指间留下的气息。

“柔儿,你也要恨我吗?就这么恨下去?”桓行简眼底熬得略显憔悴,他摸了摸她的脸,嘉柔避开,他对她的沉默感到失落。

两人一站一卧,室内静下来。

良久良久,桓行简才又开口:“你想吃点什么?我让后厨去准备。”嘉柔不语,一头乌发随意挽着,稍显凌乱,她俯身把篾箩里的针线拿出,继续走针。

静静看她片刻,桓行简对她的沉默终于表达了不满,一把夺过,捏住她下颌逼她抬首:“你一定要对我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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