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地说，地上有许多躯体，其中有几具烧得焦黑，空气中弥漫着油脂的焦臭味，地面上锈褐色的粘稠血污涂抹得到处都是。但是，地面如此混乱，阿贝尔还是奇迹般地一眼从中分辨出了卢克。他躺在地上，脸歪向阿贝尔所能看到的一边，半睁着双眼，扩大的瞳孔如同黑洞，吸尽了眼中的光和生气。
他本人，还有其他人视如弟弟的男孩。明朗，善良。总有好多特殊的法子逗人开心。会因为心软无法痛下杀手而烦恼。
他们的卢克。“新月”的卢克。
空气中可供呼吸的成分仿佛骤然紧缩，感觉到心窝剧痛不已，阿贝尔抓紧胸口，他知道自己该干的是什么。还在挣扎的理智不断嘶吼着让他不要乱来：是时候听从Jade先生的命令，知难而退，不要正面交锋。理智替他分析出了一个最佳选项，先尽速撤离，率领新月军余部死守住指挥所，再调集坦克和火炮战车，一举消灭入侵的敌人。要比有生力量，间道偷袭的敌方一定无法与己方相比拟。理智知道阿贝尔•兰蒂斯能够想出完美的计划来应对突发的敌情，但很遗憾，它比冲动的情感略微迟滞了些，在方案计算了还不到一半的时候，阿贝尔已经冲了进去。在他举身赴险的前一刻，他以手示意，让部下撤退，回指挥所防守。
第134章
彼时即使有人跳出来责问他罔顾首领命令的原因和后果，阿贝尔也明白自己根本无法自圆其说——这也许是他做的最后一件愚不可及的事，但此刻他已经全然失去了感觉，让部下回指挥所防卫已是极限，再也做不出任何逻辑和伦理上的判断。
混沌的视野出奇地只能清晰映出卢克睁着眼睛倒伏在地的影子，身下一片呈现黑色的暗红。
不该这样。
体内只残留下浅薄的意识，这个念头的轮廓却清晰剔透。卢克不应该这样，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被丢弃在杀害他的凶手脚下。
最后的最后，要到他身边去。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他们这些被故乡遗弃的人，只有彼此而已。
恍惚把手伸向身上的武装背带，摸到了一个圆筒形的物体。可惜，手榴弹扔完了，只剩下一颗闪光弹。意识流水一般滑过的同时，他闭上眼睛，手不假思索地拉开了拉环。
瞬间炸裂白亮光弧仿佛是沉入漆黑地狱之前的最后光芒。下一秒，里面毫无防备的人一时间应该已经同盲人无异了。阿贝尔睁眼之时白光早已消失，他迅速扫视建筑内部的人群，估测情形。里面大约有三十人左右，每个人都身体佝偻，用双手捣眼，看上去样子颇为痛苦。他们的装束跟新月军不同，是政府正规军的穿着，身上配有武器。
阿贝尔脑中的理智在那一刻如一根棉线一样，不声不响地彻底崩断了。下一瞬，他仿佛失去了意识，什么时候又再度恢复，他自己也说不清，只知道清醒过来的时候，突击步枪枪口烫得像烙铁，冒着烟。枪口指向的地方，所有穿军装的人已尽数倒地。多数人的手并没有握住枪。
死尸堆中还有几具躯体在微微蠕动，像被切开的蚯蚓。阿贝尔木然地走上前，才注意到，还活着的人，眼睛都是血红的。没有任何犹疑，他举起枪，对准兀自扭曲着脸，发出不明意义低吼的红眼人。
一声并不清脆的声响，红眼人的头盖骨被应声打穿，狰狞而不自知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阿贝尔淡然地瞥了死人的脸一眼，又将还没起死透的红眼人一一如法炮制，然后低头去查看膛内剩余的子弹。听到身后传来毫不掩藏的脚步声，他蓦地一激灵，抬起头来，缓缓转过身。
有一群人，准确地说，是两波人，分别从两侧走进横尸遍地的大厅。这座避难所原先是一所教会，两边有两个类似冥想室的耳房。这些人之前躲在那两个房间里吗？看起来毋庸置疑。左边那队人为首者人高马大，肤色棕黄，有着黑鬃似的鬈发和锐利的眼神。
感觉和身边其他人完全不一样，阿贝尔无端地直觉，这人就是敌袭的首领。他身后簇拥着的手下当中，有三分之一就是那些变异般的红眼人。
首领浑然不理睬满地的血污，跨过死尸，走到阿贝尔面前。阿贝尔的枪里还有两发子弹，但即便他开枪的动作够快，在被数十支枪指着的情形下似乎也根本算不上优势。他盯着靠近的魁梧男人，漠然地放下枪。
男人望着他，毫无语气地赞许，“你对形势的判断比你的同伴清楚，这可以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话语还未生成回音，他刚刚称赞过的人本已垂下的手骤然迅捷上举，男人瞳孔一缩，猛一甩手，一把轻小的匕首飞向阿贝尔，插进了他的小臂。
阿贝尔倒吸了一口凉气，握住枪的手松开了，步枪落在地上。
“……我收回刚才的话。到底是那位栽培出来的人。”男人打了个响指，身后上来两人，将吃痛的阿贝尔攫住，准备用绳索缚他的双手。对方又扭又挣，他们费了好大工夫才制服他。
第135章
“你想干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被俘之后最没有意义的问题就是问敌人的意图，但大多数人都会条件反射，更遑论精神已经近乎涣散的阿贝尔。他用力扭动身体，但却挣脱不开桎梏自己那人的手劲。偏眼一看，竟又是一双猩红的眼睛。
他转眼瞪着那个棕色皮肤的男人，恨恨地啐道，“没想到政府军这么有手段，做出这些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物。”
男人很显然并没有交谈的兴致，但闻听此言，倒是不以为然地回话了。“请不要误会。我名叫拉贾汗，如果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就该知道，我和政府军并没有直接关系，和这帮‘俑’一起行动也不是我的意愿。如果条件允许，我很愿意就这个话题向你进行说明，可惜没时间了。”说话间，红眼人终于成功地把阿贝尔捆绑起来，拖他到了墙边，脑门立刻被枪口指上了。
他做了一个手势，有人用结实的布条蒙住了阿贝尔的眼睛，眼球勒得生疼。视野一片漆黑之后，顶住前额的枪口离开了。
他被人拎着胳膊，被迫站了起来，无法视物还差点绊倒。
“带他上车。”他听到拉贾汗没有语气地命令，随即就有人自后用力搡着他向前走。让左右夹着下了几个台阶，他被粗鲁地塞进一辆车里。
听到引擎发动的突突声，阿贝尔的情绪濒临爆发。他并不太担心前面等着自己的是何处境，只是止不住地心浮气躁。
“你到底要干什么？已经彻底控制了我的行动，就不能告诉我吗？”
也不管那叫拉贾汗的男人在不在同一车上，他大声叫嚷着，得不到回答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叫喊。三四遍之后，他实在厌烦了，索性用自己国家的方言土语叫骂起来。
突如其来的惊变和悲恸，可以彻底地扭转一个原本理智占上风的人的性情，这种不怎么容易想象出来的事实，大概非得经历过了，才会认同。
不假思索就能冲口而出的话似乎都用尽了，阿贝尔气喘吁吁地停下，喉咙疼痛，最后出来的声音都枯哑了。霎时间陷入寂默，方才的气势如烟消散，只余下仿佛退潮后的沙子那般潮湿沉重的追思。在他意识到之时，发觉自己的眼睛鼻子都已经在发酸发胀。
眼底有热泪缓缓渗出来，被遮眼的布料吸收了。阿贝尔沉溺于冰冷孤寂的痛楚之中，出乎意料地， 听到了那男人的声音。
“……自然是因为，你对我们而言，还有价值。用你来作为交换的筹码，那位先生应该很愿意同我们做这笔交易吧。”
阿贝尔一怔的工夫，寻回了理性，“你要把我当人质，要挟Jade先生？你以为他是什么人，能受你们胁迫？”
他相信自己非常清楚地听到了拉贾汗的轻声嗤笑。“如果他不是Jade先生，我或许不会这么肯定。从某种渠道或角度而言。我比你更了解那位先生。”
阿贝尔呆怔一瞬，缄默了片刻，机械低摇头低叹。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费这种周折？现在你们已经有十足的把握夺回东大区，留着我还有什么意义？直接杀了我吧，就像你们对卢克那样……”
他喃喃地说出这番话，拉贾汗难得地没有反唇相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