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之前……确实被注射过‘吗哪’制成的药物，图林亲自动手。”华楠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地回忆，“那些东西相当厉害，我的脑子里时清时糊涂，总是会看到……”
“会看到？”
他垂下头，用力咬了咬嘴唇。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抹不掉蛰伏在心底的那股黑气。
“会看到……许多不想看到的，可怕的东西。”
身边有人发出哽住了一般的喘息。是华杨。华楠感到，肩膀被紧紧箍住。
切斯特沉吟了一下，略微点了一下头。“施用过‘吗哪’达到一定程度的人，会出现类似毒品成瘾的症状，一般来说，完全脱离‘吗哪’一个月以上，成瘾症状会开始自行消退。但是，如果像那些红眼人一样，已经进展到第四个阶段‘重建’，实验者的意识架构和神经传导就会彻底被‘吗哪’重构，完全变成行尸走肉了。”
“像毒品一样吗……”
仿佛想起什么，轻声自语的是希利安。大家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他。许是发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希利安愣了一下，解释道：
“这样就说得通了。我之前调查过智者院和黑帮‘底比斯’勾结的内幕，他们好像通过‘底比斯’往东边输出过毒品，当时我并不理解，智者院为什么要干这么低级的勾当，现在想起来，他们输出的，是‘吗哪’也说不定。”
“为什么要这么做？”罗瑟琳不解反问。希利安摇摇头。
“我也不明白，只是猜测，但是，刚才医生说到‘吗哪’和毒品相似的成瘾效果，我突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短时间内的交谈灌输的信息量实在太大，每个人或许都需要暂且消化一下。
华楠伸开手掌，摊放在膝上，垂眸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如果说脱瘾需要一个月的时间，那大致也到了。总算能够摆脱那些噩梦了吗……？可是，等等……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但因为是不经意想到，念头像冬夜的火花一般，倏地熄灭了，再要细想之时，却竟然记不起了。
我到底……想起了什么来着……？
越着急越想不起来，他只好把这个念头先放在一边。
“洛先生？”
华楠抬起头，问话的是希利安。他望着这边，海蓝色的眼中现出些许忧虑。
“你是不是累了？你休息一下，我们待会儿再说话吧。”
他大概看我不说话，担心起来了吧。希利安爱操心的性子，真是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变。想开口说没关系，凯丝和拜昆已经站起来了。
“我们先出去吧。”
“啊？可是我其实……”
“没什么可是。”凯丝不由分说，按住华楠的肩膀，轻轻把他按倒。
接收到她黑眼中警告的意味，华楠禁不住笑了。
“好吧。”
她还是一年以前初识时，那个倔强爽朗的女孩。幸好。
华杨留下来看护哥哥，其他人都离开了。切斯特出门时，华楠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赶在他走出去之前问了出来。
“对了，医生。”
切斯特转过身。
“我刚刚突然想起来，图林在仰星塔的‘吗哪’仓库已经烧掉了，那昨天晚上的红眼士兵是哪里来的呢？”
切斯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直视着洛华楠。
“东塔的‘吗哪’储藏室，是你放的火吗？”
华楠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众人都站住了。“原来是你……”希利安嗫嚅着，“看到新闻报道东塔失火了，烧毁了重要的实验室，我还一直在想是怎么回事，没想到是你。”
“东塔是‘吗哪’的主实验区，实验所用的所有‘吗哪’制品，据说都存放在顶层的储藏室里，这是图林引以为傲的作品，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我们皇家疗养院的医生炫耀过。储藏室被烧，他应该就没法继续实验了。”
华楠轻咬着下唇，“我本来也是这么想，所以才放了火，可是，事实证明，还有更多的‘活体兵器’被派上了战场。”
切斯特蹙眉，思索了一阵。“如果不是储藏室里的‘吗哪’幸存了下来，那就是他们找到了代替品。”
“代替品？”
“可以凑合使用的东西。”
“我知道了，是原石！”希利安好似灵光一现，猛然叫道。
第173章
“原石？”
“最近，西大区发生暴动被封闭的矿区突然又开放了不是吗？是现有的储藏室被毁，图林他们无计可施，只能重开‘吗哪’矿区，用原石充数了吧。”
听完希利安的分析，大家沉思片刻，纷纷点头。洛华楠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不过……
谈话告一段落，众人离开了，华楠由弟弟扶着重新躺下。他的伤口并不严重，甚至已经不太疼痛了，但总觉得精气不济，不知道是因为体力还未恢复，还是“吗哪”成瘾症的关系。
按照切斯特医生的说法，这些日子过去，应该已经自行脱瘾了，那大概不是这个原因，当然，会不会留下除此之外的后遗症，这恐怕就没有人敢断言了。
华楠转动眼珠，望向窗外，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青空的一角。天气似乎很好，不时有不可捉摸的流云飘过那一小块天空，被夕阳染成温暖的金色。
潮声一起一伏，宛如呼吸，极有规律。潮湿的海风带着淡淡的腥气和咸味吹进窗子。华楠静静吸了一口海岛特有的空气，闭上眼睛。
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岛上，但上一次来时，他并没有来得及好好呼吸这里的空气。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来着？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有过去太长时间，但却像是自己久得快要想不起来了……
他侧转过身子，双臂抱住自己的肩膀。
也许华杨以为他睡着了，一直静默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华楠以为自己真的要睡着了，他听到背后有说话声。
“……请、问，他……好吗？”
怯生生的，模糊不清的话音，听上去就像一个刚刚想起怎么说话的人，用贫乏的语汇在练习。
华楠转过身体，看清从门口走进来的身影，禁不住怔愣。是时雨。他的脚步很轻，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微笑。
“时雨？你……能说话了？”
“嗯。”时雨小声地应了一声。他把手里端着的东西放在床边的小桌上。
“这是，鱼汤，放了香、香草和，淡奶油，鱼是，刚捕的。”他指指托盘里切成一块块的面包，“蘸面包吃，肚子不会不舒服。”
华楠看着时雨用不熟练的口吻努力表达着，本欲问他过得好不好，现在觉得已无必要。时雨的脸孔还同初识一样纤巧秀致，但曾经面具一样的凝重早已荡然无存。他话说得吃力，却毫无焦急顾虑，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
也许是因为知道华楠体虚，时雨似并不打算与他多交谈，放下食物便点头示意告辞。走出两步，他好像突然想起一事，又转过身，面向华楠。
“我、一直，想……用我的声音，亲口感谢您。”
华楠心中怦地一动。时雨微微垂下眼帘，再抬头时，脸上的笑容灿烂夺目，胜过这个季节的阳光。
“因为、遇见您，那个晚上……本来，是我的灾难，结果，变成了，我最大的幸运。”
华楠目送时雨向自己深深折腰，而后退出房间。他呆怔地直视着上方的天棚，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名状自己的心情。欣慰？失落？总之，难以言喻。他得迫使自己思考些什么，才会不被情绪的黑洞吸入，吞噬。
希利安推测，图林他们动用了“吗哪”原石，重新制造出了活体兵器。虽然华楠并没有亲眼目睹那是何种景象，但他见过被“吗哪”不可思议而又残酷的力量改变乃至支配，从而变得似人非人的人。不用说别人，他本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实例。
现在想起来，自己至今没死，还能凭借一己之力逃出那座魔窟般的东塔，即便不信神的自己，也不能不感念，这是不折不扣的上天的恩赐。
烧掉了储藏室，又有了替代品。那么，自己究竟算不算帮上了忙？算不算……为那人做了点事？
既然说是用原石充数，效用上一定大打折扣吧？算了，现在的自己也只剩自我安慰，究竟如何，还是要听他亲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