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息怒,些小错责,还是宽大处理更加妥当。”
春归便觉几分惊异——在她的印象中,大妹妹一贯沉静寡言与世无争,面对二妹妹时常的无理挑衅也多是一笑置之,更不曾公然顶撞嫡母,想不到今日第一回 旁观理家,竟会当众指出彭夫人的不足!
“些小错责?”彭夫人的怒火顿时爆发,燎得半边眉头高高挑起:“库房管事,防减损耗乃是职责之一,失职都不当罚的话,得犯多大错责才该处罚?!”
樨时虽站在一旁,低垂眉眼,却仍然据理力争:“怫园各处馆舍楼榭,都限定有损耗之限,超逾当罚,未有损耗则赏,女儿听说旧岁有多处馆舍都是未有损耗,然则并没有赏励,执家理当赏罚公允……”
“大丫头,你今日来是听从教诲,而不是干预内宅理事的!”彭夫人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
樨时的姿态越发谦恭:“女儿有错,当受罚责,不过母亲理家执事应当公允,这也是家规门风限定。”
春归这才领略到大妹妹骨子里寸步不让的执拗一面,暗忖这应当是受到了庶祖母的影响,倒难怪老太师一度把内宅事务交托给庶祖母打理掌管了,想必曾经庶祖母理家,定然比老太太更加赏罚分明,能够完全贯彻老太师的主张,维持太师府乃至轩翥堂的大局安定。
于是越发惋惜老太师不够坚定,若连二妹妹也一并托付给庶祖母教养,兰庭现今也少一件忧愁事儿。
不过此时眼看着彭夫人就要冲大妹妹电闪雷鸣,春归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先贤有言‘大孝尊亲’、‘从义不从父’,皆乃鼓励子弟后生,当勇于纠正亲长谬错,看来大妹妹虽为女子,却很能领会先贤推崇之礼教,奉行的是大孝而非愚从。”
彭夫人被这番话说得脑袋发胀,有心斥责春归胡说八道,却又拿不准“大孝尊亲”的本意是否为“尊亲怎么说卑幼就怎么从”这等字面意思,就更拿不准是否真有哪位先贤说过“从义不从父”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了,没办法,她就只读过女四书,引经据典的完全不是强项。
她这一语塞,春归自然要再接再励:“且这件器具的损毁,论来并非仓库管事的错失,她只是据实上报,她的职责在于出库入库统计库存,要若是经手时发生损毁,才能够追究她管理不善,但怫园各处仆婢的安排,非她作主,是负责扫洒的小丫鬟失手,她对小丫鬟并没有训教管理的权限,哪里能把所有错责都算在她的头
上?”
彭夫人就越发的哑口无言了。
理论争辩不过,但是可以使用阴谋诡计,彭夫人一斜唇角:“按庭哥媳妇这话,错责应当算在姜嬷嬷身上了?”
姜婆子不是老太太的陪房,但却是苏嬷嬷的亲信,一直职当内宅总管,如今更是兼任训教仆妇婢女的职责,在太师府的内宅也相当于朝堂上内阁大学士外加吏部尚书的权位了,且靠山直接就是老太太,别说春归不能妄责,就连彭夫人也是不敢开罪的。
春归认为彭夫人的手段还真是低劣浅薄,如今还能在太师府“伫立不倒”,也真亏了她有这幸运了——沈夫人这长嫂是个天真烂漫的性情,三夫人、四夫人也都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儿,彭夫人故而才得以掌控内宅,数载以内威风凛凛,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有了“所向披靡”的自信吧。
都不看看姜婆子,这个时候已然是眉头坚锁,明显回过味来彭夫人是祸水东引。
“大妹妹刚才便说明了,小丫鬟失误而已,在正常损耗限内,根本便不值得重惩追责,就算小惩大戒,按家规究罚,也只是处罚一月薪俸。”
姜婆子的眉头方才松开,道错领罚。
像她这样的“体面人”,收入又岂只是薪俸而已?那点子月钱压根就不会放在眼里。
彭夫人立时醒悟过来自己是失策了。
但说出的话有如覆水难收,彭夫人也只能压抑恼火,强行替她自己转圜:“这便当我教给你们的第一课识了,希望你们日后也得像如今一样,牢牢记住轩翥堂以宽仁公允为上的门风家规。”
如此生硬的转圜方式,唯有彭夫人自觉足够下台而已,在场众多仆妇无不心中亮堂,大奶奶敢于公然挑衅二夫人,一来是靠老太太、大爷在后撑腰,再者本身也的确能言善道性情刚强,别看出身低微,谁让先后赢得了圣德太后及晋国公世子夫人的欢心呢,可不敢真把她当作小门小户的孤女相欺,这不连二夫人都理论不过,只好避其锋芒?就论如今,势头都甚强劲,待得她替大爷诞下嫡子,说不定就能立时决断中馈,此时不讨好结个善缘更待何时?
更有心眼活络的仆妇,再把大姑娘敢于和嫡母当众唱反调的行为看在眼里,不由猜度二夫人别说中馈,恐怕连二老爷的欢心都已丧失,否则大姑娘只是庶女,怎能够这样下嫡母的颜面?太师府内宅的风向况怕是真得转改了,不能再按老黄历行事。
这样一来,当春归提出要“学习”帐目时,多数的管事婆子及媳妇都十分配合,让春归轻而易举就察明了不少巧设名目私吞公款的事实,她把那些弄虚作假的账目都如实誊录,且还交待了汤回亲自调察取证,收集与太师府内宅采办素有来往的各家商号提供的证辞,打算立时对彭夫人发起总攻。
从头至尾,这场战役也就历经了短短数日,甚至都没等重阳节后兰庭再次回府,在这日晨会时,春归便主动“挥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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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明目张胆
看着眼前那一叠抄誊的账目,彭夫人目光闪烁却不存半点心虚,她接过樨时奉上的茶,姿态十足的呷了一口,又扫了一眼被春归点名留下的几个管事仆妇,心头连连冷笑:这些个见风使舵的仆婢,况怕是以为太师府的后宅就要变天了,迫不及待便奉承顾氏,足见从前满口的忠心耿耿没一个字发自真诚,也正好趁这时候,试探清楚人心,大刀阔斧地把这些位置都换成心腹,老太太待看清楚了顾氏真正的用心,总不至于把内宅大权当真交托给长房,对于人事变动也只有赞成的份。
她放下茶碗,一脸的冷凝:“连易夫人都说庭哥媳妇算筹使得好,且看账记账的能耐强过常人,对于账目的事,我可没什么好指教点拨的,转眼就到寒衣节,秋冬之交,多少物用都要准备,我还有不少事务需要打理,今日实在不得闲教导你们两个了,你们有哪些不明白的事体,先请教姜嬷嬷、苏嬷嬷二位也是使得的。”
便作势要起身。
“侄媳妇这几日察核账目,倒没什么看不懂的地方,但正因都看懂了,故而心里极其疑惑,还望二叔母能为侄媳释疑。”春归也是开门见山,自然不会让彭夫人一番自说自话的推讳就扬长而去。
她在彭夫人面前,从来就不得赐座,这个时候也是立在一旁,但神色间全然没有谦恭的态度,说出来的话也更直接:“因着这些账目,实在太多巧设虚记,借此向账房支取银钱,然根本便没有用在实处。”
春归察账,原本没有拉着樨时一块儿,但大姑娘这会儿子听了堂嫂的话,神色也转为凝重,忍不住翻看起那些账目来。
“如重阳节前,二叔母向公中账房支取百两纹银,用来添置各处陈设以及祭祀所需物用,账目记载,购入不少珍贵器皿,可据赏具处管事提供的入库账本,只不过添置了两件器皿,共计三十两银的价值,再加上其余物用,竟总共有六十两银并未用作节日耗用;又如内宅仆妇月月所需的脂粉钱,经侄媳核实,也并没耗用二叔母账目上记载的数目,诸如此类甚多,侄媳统计得并不完全,然此半年之间,竟然都有逾四百银钱的空账了。”
这就是说彭夫人用各种名目向公中索取的银钱,实则根本就没有花耗在家用上,这笔钱的去向,账目和事实根本不符,当然是被彭夫人截留。
证据确凿,彭夫人却是不慌不忙:“庭哥媳妇只是磨练见识,还没有权力干涉家中内务吧?又是谁给你的胆量质问亲长呢?”
“二叔母倘若不肯释疑,那么侄媳只好向老太太请教了。”春归似乎胸有成竹。
没想到彭夫人非但不受威胁,反而冷笑出声:“这些账目,老太太都已过目,庭哥媳妇质疑我贪占公中钱财,无异于质疑老太太包庇纵容,更甚至是质疑老太太才是主谋,你既然如此狂妄,那就放胆挑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