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救握紧了刀,神色凝重,看着跌落在地的沈重,几乎没有什么停顿,紧随之也落了地,行乘胜追击之举。
范无救想:她一定要杀了他。
沈重不敌她,却也不是羸弱之辈,稍有余力抵挡,几招下来,却是更处于下风。
范闲见过范无救杀人,那时她红袖轻舞,轻快疯癫,如今却发了狠,中了魔愣那般,倒是抛却了那些招式,每一刀下去,是恨不得连骨带肉地砍去对方的身体,来报一口恶气。
她一刀砍在沈重的胸前,逼得对方硬生生吐了口血,向后踉跄着而去,无法站稳。
“我曾经与你交过手,”范无救道,“如若不是你非要逼老师,老师也不用在我与师祖间做出选择。”
她压制了一种恨很久,久到快成了一种淡然。
真要谈起来,范无救对沈重也没有那么恨到骨子里,只是愤怒,只是悲悯,她的老师不应以此作为结局。
沈重蓦地瞪大眼睛。
范无救道:“我之前不敢见你,我怕我忍不住提前对你出手。”
“我的老师,是苦荷最得意的弟子。”
她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老师的名字,她怕她压制不住情绪,怕那些噩梦又回来缠着她,怕她没办法按照老师临终前所说的那般活下去。
她握刀的骨节发白,咬紧牙关,再不愿多言,对着沈重便一刀刺去,却忽得看见一个紫色的身影挡在了沈重前——
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范无救还真下不了手。
她反应及时,反手收刀,一把擒住那姑娘的肩膀,猛地发力,往旁边一拽,范无救力道用得猛,迅速而利落,她只听自己的肩膀咔啪一声——许是脱臼了——这些疼不算什么,她一刀刺入,穿膛而过。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范无救冷着眼,看着瞪大双眼的沈重随着她抽刀的动作缓缓倒下,才倒吸了一口冷气,捂住了自己的肩膀。
沈婉儿悲不自胜,“哥——!”被范无救推到一旁的姑娘愣了片刻,眼泪夺眶而出,她几乎是爬到沈重的身边,浑身都颤抖起来了。
那姑娘抬头看她,满眼悲痛与愤怒。
范无救倒是没什么情绪浮动。
释然是有的,痛快也是在的,若真要说,她非要杀沈重是有私心的。
她收起刀,转身,正与范闲对上视线,扶人的由王启年换成了滕梓荆。范闲眼神复杂,紧盯着她,片刻出声道:“你想杀他?”
范无救点点头:“我已经杀了他了。”
范闲又问:“你必须要杀他?”
范无救顿了顿,“对。”她这个字咬得紧,她也明白范闲的意思,还是这般回答了。
—
突发的意外并没有阻止回京的路,沈重的尸体交由北齐自己处理,沈婉儿悲伤过度,昏厥过去,范闲自作主张带人上了路,那姑娘与言冰云一辆马车。
言冰云还想说些什么,范闲只道:“她若再回北齐,必活不下去。”倒是把话给堵回去了。
范无救胳膊脱臼,驾车的责任又落在滕梓荆身上。她忍着疼,自己给强行接回去了,和滕梓荆一同坐在车外吹着冷风,她疼得冷汗连连,直接浸湿了衣服,还没能忍住声音,弄得范闲撩开帘子看向她。
滕梓荆难得会说笑话:“你们这腿伤的腿伤,脱臼的脱臼,正好凑一组了。”
这笑话不是很好笑,但碍于说笑话的人过于特殊,范闲与范无救互看了一眼,倒是很给面子地捧了场,只是范无救笑得有些难堪了。
到了夜里,扎营休息,范闲一人独占一簇火他刚将肉串放在火上,就看见范无救拿了十余根过来,在他旁边坐下。
范闲道:“你全放上去火就灭了。”
范无救撇嘴:“我又不傻。”
她仔细地转了两圈,出声道:“沈重知道内库的事情。”
范闲扭头:“所以这是你要亲手杀他的理由?”
范无救:“若只是这个,他还不配死在我手上。”
范闲点点头,却没什么赞同的意思,“然后呢?”
这里就他们二人,其余人多聚在马车那里,言冰云在车内陪着还未醒来的沈婉儿,这意味着,他们谈什么其实都是没人知道的。
范无救啧了一声,直接把肉串扔进火堆里,任由它滋滋作响,旧事重提,“范闲,”她直呼其名 “你还欠我一条命。”
范闲道:“我知道。”
范无救被他这敷衍似的话弄得不舒服。她向来奉行先发制人,任何谈判的消息掌握着主导权才好用,“内库走私的钱都在明家,明家是……我家殿下与李云睿共同掌管的。”
范闲手上的动作一顿,却也只是停了一秒,“不意外。”
其实这姑娘从很多事情上面表现得都能看得出来,只是如今她坦坦荡荡说了出来,只有这件事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在处处救场,虽不明显,但的确是在帮他。
这三个字的回答明显让范无救一愣,她总觉得范闲这个反应不对劲。
“你还欠我条命。”范无救咬着重点。
“你要我做什么?”范闲问。
“我要你帮我啊。”范无救直言。
“是帮你,还是帮二殿下?”
“你帮我便不是在帮我家殿下?帮我家殿下,亦也是帮我。”
“这可不一样。”
“这有何不一样?”范无救问。
“区别自然在。我是要帮朋友,还是要帮一个处心积虑要杀我的人。”
范无救一顿,“殿下若是执意要杀你,我根本没有机会去助你……李云睿与你争锋相斗,燕小乙已死,沈重已死,更何况,北齐的事,与他无关。”
范闲也不知为什么他只是觉得范无救急了,“你这么信他?”
“……我感觉你在兜我圈子。”
范闲微惊,叹道:“你终于发现了?”
范无救:???
范无救:“我现在就给你右腿来一脚,让你打个对称的石膏。”
范闲忽得就收了兜圈子的状态,他在一句舒缓气氛的话后双手搭在膝盖上,异常认真地问:“你做这么多,到底想要什么?”
范无救皱眉,觉得范闲在明知故问:“要你帮我啊啊。”
这显然不是范闲想要的答案,他神色未变,继续问道,“你想要什么?”
范无救:“?”
范闲的神情已无半点笑意,他问得极为认真,似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满意的东西。范无救被问得有片刻的心慌,她挥了挥手,想把这种令她不适的气氛赶走,故作轻松,“我想要的东西很多啊。”
“钱、权、利、情,这些……”
范闲打断了范无救开始掰手指的数数,仍是那个问题,“范无救,”他喊了她的大名,“你到底求什么?”
范无救抿紧唇,不说话了。
初来到这个世界她是乞儿,只求活下去,后来被李承泽救了,以为天命所归,求功成名就,及时行乐,北齐一行后,她只当天地开了个玩笑,收了心性,只求眼下。
她的眼下便只有李承泽。
她在血海中打滚,咬着牙衔着刀爬出来,纵使是谢必安,也能知她这份艰苦之处。
刚救下言冰云的时候,范无救和他开玩笑似的说:你倒不如和沈大小姐讲讲感情,我看你也心悦她,如今身份拆穿了,不是更知她喜欢你。言冰云说:荒唐!国家大事未定又怎么能贪图儿女情长。当时范闲也在屋里,瞧了她一眼,接了句:他骂你呢。
范无救点点头:我知道。
她原来什么都想要,只是要不到,知道剧情又有什么用?这到底还是个冷酷无情的现实世界,比她与范闲同知的纪元更残忍些。
她想起了年幼时护她的阿婆,想到了在瀑布前熟睡的老师,想到了满身鲜血周旋于敌人中的谢必安,想到了那个她想护在身后,在她最痛苦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拥抱的李承泽。
有的时候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走形式也好,换真心也好,真真假假,只要感觉到是真的就是真的。
情不知所起,却总是一往而深。
范无救这才道:“想活下去,就这个。”
“站在……李承泽身边,和他一同活下去。”
范闲没有接腔,他看着本来还表情正常的范无救突然间就红了眼眶,像是被他逼急了的兔子,难得露出脆弱的一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见过两次这样的范无救,平日里跟蜜獾似的杀天盖地的姑娘卸去一身伪装,露出算得上柔软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