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疾走身后便疾走,他停下步子,身后的动静仍未停下步子,他定然是做足了准备的,此刻正准备转身,只侧了半步,就瞧见一道白光扑向他的脖颈。
这是他躲不过的——
范闲一惊,后撤地半步反应及时,短匕抽出挥手抵上,却在与那利器接触的一瞬间断成两截,这是他躲不开、也无法躲的一刀,几乎要在下一秒取了他的性命。
但——
但这把刀就停在了他喉结的前三寸,向前丝毫就可以斩下他的头颅,这刻意地停顿给了范闲反应的时间,他屈膝退后,步法直出,与来者拉开了距离。
“果然是你。”范闲看清了来者。
那是一个姑娘家。
那姑娘身形瘦弱,容貌姣好,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面荡着些光,却露出彻骨明显的杀意,着一身红衣,着实惹人注目。她右手握着把刀,那刀看起来沉重而年老,并不锋利,丝毫不像是刚刚给如此他窒息感的利器。
姑娘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气场薄弱,颇有些那家的病秧子大小姐出走习武的感觉,只是第一眼,就会让人放松警惕。
“你早看出来了?”姑娘微微一愣,但并没有很出意料。
“那日街上相遇早有察觉,你身上的衣物布料昂贵,系于腰间的玉佩……若我没猜错,是皇家的事物。”纵使交谈,范闲也丝毫没有放下警惕,这姑娘的实力远超他所想,若真如五竹叔所言直逼八品,不是他可以抵挡的,但如今局面微妙,他要启程回京,定多的是人不希望他迈入那权利场,“你是故意让我知晓的。”
姑娘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生死临头,范闲仍问:“你是……京中哪家的人?”
“嚯,”那姑娘看着有些失了兴趣,瞬得去了势,收了刀,站得有些不守规矩,“我不是来杀你的。”轻飘飘的一句话,也并没有什么实际证明,却偏让范闲觉得此人真的不是来取他性命之人。
“小范公子。”姑娘突然朝他行了一辑,“范无救,九品,二皇子门下,未来的……”她言辞一顿,又重复了最后三个字,“未来的二皇子妃吧。”
范闲:“……”
范闲:“哈?”
这反应倒是在范无救的预期之内,她眉眼的笑意还没保持多久,便急忙撤去,换上一副冷眉冷眼,看着好不容易轻松下来的范闲的身体猛地紧绷,提声呵了句话——
“小范公子,若是曹雪芹先生在世,你这般欺世盗名,取他人才气于己,定能活活气死他吧?”
范闲遭遇了获得新生以来的第一次滑铁卢,那姑娘言辞灼灼,一语中的,直接叫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还真是个没法解释的难堪事情,范闲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看着范无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得眉眼弯弯,带了点星光,像是恶作剧得逞的狐狸,“我自当不是什么伟人,他乡遇故友,不请我喝一杯?”
如若说是遇到刺杀事情倒真不会给范闲什么意外之感,只是范无救的出现直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姑娘似乎对他多有了解,连他的底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又直白不掩,三两下,叫他一场仗势输了个彻底。
不适感大于迷惑感,范闲还是露出个不怎么顺心的笑容,“姑娘有何打算?”
范无救酒量不行,典型的一杯倒,对大家酒楼也没什么兴趣,随便挑了处茶馆坐下,那把用黑色布条裹着的道具往桌面上一拍,大有来砸场子的感觉。
正欲上前的店小二被她的架势一唬,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范闲看着她无言,笑容有了点营业感,招呼着店家随便上点东西。
范无救假装没察觉,推辞了饮酒的邀请,右手举着茶盏,毫不客气,“你是不是要回京都?”
范闲:“……姑娘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他开门见山,“此次姑娘来找我,是为了拉拢我到二皇子门下?”
范无救也开门见山:“这倒不是,殿下喜欢你的《红楼》甚过我这把刀,我吃味,极是不愿意你与他走太近。”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这次你回京,我以个人的身份随行,只是希望你看看我的诚意。”
“我没什么其他的想法,就是想跟范公子结交个好友……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但你应该在我手下撑不过三招。”
范闲许久没跟这般直白而袒露的人讲过话了,他从小经历过不少次数的暗杀,在范府为了自保又为了保住家人,大多演着过日子,身边的人深谙规则,说这一套表面一套,倒也让他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范无救就短短两句话,跟他一般直来直去,偏偏弄乱了他的布局。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走位的走位是最强的走位。
范闲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岔开话题,“那些乞丐,都是你杀的?”
范无救没动作,拿着茶盏的手晃了晃,似乎在回忆,半响后,才淡淡开口:
“我年幼时逃荒,途径澹州,有阿婆看我可怜便带着我一起走,那日我出门寻物,回来时阿婆便已经被打死了,死前仍紧紧地抱着给我留的馒头。”
范无救说得平淡,甚至没什么语气的浮动,范闲看这姑娘轻描淡写的模样,内心竟是一悸。
“后来,我险些饿死,是范老太太施舍的一碗粥,此次回来我除了杀人,便是和那些人一起护送你回京。”
范闲问道:“你是来报恩的?”
这话说得姑娘有些不适,皱了下眉:“她救我,我道谢了,若是此恩要报,我身上还有这更大的恩要偿还,我便无法提出要求,这样子我不乐意。”
这话她说得有底气极了,带了两分不客道,偏偏让范闲笑了出来。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我还是希望小范公子知道,我是来与你做笔交易的。”
第3章 入京
范无救的确姓范。
但从表面来看,和京都的范家更是没有关系,是那种族谱往上走几十代都搭不上半点关系的那种无缘。她大抵也不名无救,至于名什么她不记得了,也没人告诉过她,只是被她脑子里面的本能记忆歪打正着了罢了,稀里糊涂地套上了个范无救的名号。
在二皇子门下,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被接纳的,甚至与谢必安相处起来有些互看不顺眼,范无救思来想去,归于他们可能是情敌这一点上面。
她被救下的第一年,吃饱喝暖练武功,帮李承泽做好了第一件差事,换了一把新刀;第二年与淑贵妃相处恰当,在贵妃娘娘那里换取了一件甚喜的女装,第三年……第四年她杀了三十四人,险些断了一条腿,为李承泽开辟了一条路,换来了谢家义女的身份,合情合理地登上大雅之堂……
李承泽是她的救命恩人,有再造之恩,但其实在李承泽之前,她这条命几次在悬崖边摇摇欲坠,都被人拉了回来。
范无救从不谈恩情之事,把救命之恩往心里面塞得死死的,她也会表达效忠,要用命来换二皇子妃的地位。
她有底气做这些的原因是她知道自己有资本,品级而论,她早已达到九品,却卡着迟迟不破,宗师之位瞧着这辈子都难以达到,但实战只露七成,倒是件简单的事情。
她不向李承泽坦白,却主动告诉了范闲,对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当场就喊了姐姐。
这是她的底牌。
谢必安履也行过一次兄长的职责,和她彻夜攀谈,最终被范无救安上了头号情敌的诡异身份。
范无救是用这句话终结话题的:你的主语太明确,三句不离殿下,我觉得你像是正妻来辱骂小妖精离他丈夫远一点的那种人。
谢必安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终半天憋出来一句没什么用的问题,你到底中意殿下什么?
范无救不假思索:我馋他身子啊。
那时谢必安只想拔剑与她决一死战,好斗出个有她无他。
说到底会调查自己的身世,只不过是范无救有种生于俱来的寻根感,大抵是莫名其妙获得的新一世,她在庆幸之余总不希望自己活得糊涂。
当然,她也不想日后突然间说她是什么什么的后代,要怎么样怎么样的时候被打个措手不及,毫无准备,毕竟她心头上的那位可不是什么善良人,随便从路边捡个乞儿就能带回去培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