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照听完,一脸漫不经心:“这是哪门子陈谷烂芝麻的,一点乐趣都没有。”
“那是,咱们大殿只喜欢从美人身上找乐趣!”
“哈哈哈——”
王照与二人笑做一团。可待到二官走远,他却立刻敛起笑意,锁眉向金殿赶去。
王照禀明来意,皇帝宣其进见。
王照踏入大门,皇帝的咳嗽声和浓烈的药味就扑面而来。
王照先观察的皇帝,父皇仍是老样子,似坐似躺在龙椅上,前方搭着纱帐——两年前皇帝染上顽疾,两颊逐渐凹陷,便不爱以真面目示人。
大家都以为皇帝是因为生病,变得性情无常,阴晴莫测。有时恢复神智,会关心王照,关照苍生。只有这个时候,皇帝才像从前的样子。
上回王照在京中遭刺,幸运赶上皇帝老子清醒,救下他性命,还助王照离开。王照记得,离京那夜,皇帝脸上尽是清明无奈之色,叮嘱王照走得越远越好,先保自己,回来后再保天下,再保父皇。
那夜离别匆匆,王照有许多疑惑来不及问——可他从定北回来,皇帝却几乎不见清醒了。
在定北长了见识,王照开始隐隐怀疑,皇帝的变化同幻术有关。
他再观察殿内,除他和皇帝外,还有三位大臣和两名内侍。
大臣分别是:太师顾晁、廷尉张介、相国郑路明。
王照惊讶,郑相国竟然也上朝了?
郑路明竟还能上朝?!
在王照心里,郑相国是个好官,至少早年他主持时,朝政远比如今清廉,刚正。
后来,皇帝封了顾晁太师,顾郑两强对峙,河东河西,难分胜负。
再后来,郑相国输在了年龄上,耄耋老人感染内风,半边身子行动不便——渐渐隐退了。而顾晁则完全把持了朝政,将瑶宋折腾得乌烟瘴气!
此时真龙天子隐在纱帐内,问王照来做甚么?
王照恭敬跪地:“儿臣每天早上,都来给父皇请安的。”
良久,皇帝的声音自帐内传来:“哦、寡人忘了。”
王照关切:“父皇今日龙体好些了么?”
“好些了。”皇帝很缓地回答。
许久,皇帝又道:“照儿,那你先下去吧。寡人与几位爱卿还有梯己的话要说。”
“喏。”王照低头转着眼珠子,正盘算着,忽见顾晁双脚往殿上方向跨了一步,紧跟着就听见顾晁字字铿锵:“陛下,不可以放大殿下走。据臣所知,那欺君的蘋州冯氏,现就在宫中……”顾晁顿一顿,“是被大殿下带进来的!”
王照抬头:“顾太师缘何对我一闲人皇子,如此关心?”
顾晁转身:“大殿下这么说,便是承认带罪贼入宫了?据臣所知,近来宫中事端频发,大殿在这个节骨眼上,令某些人夜潜入宫,臣不得不多心……”
“你们先别争执这个——”郑路明郑相国开了口,老人身弱体虚,“蘋州冯氏是不是罪贼,尚未定论。”方才百官云集时,未讨论出结果。
顾晁凤眼一挑,对着郑相国:“她欺君瞒上,还不是罪贼?”
“陛下。”郑相国前倾身子,都要费极大力气。今年他都不曾上朝。今日,许是鬼使神差,心头竟一直想着,再不上朝,就一整年都缺席了。便坐着轿子,往宫中来。然而清晨寒露,轿又颠簸,郑路明赶了一半,身子骨便有些遭不住,想返程,却听线报说顾晁检举了故韩王。若是其它的事,郑路明早死心懒管,只是蘋阳王在时,曾与他交好,故人的独苗,总要保一把。便硬挺着来到宫中,在殿上极力与顾晁辩驳,维护冯安安。
此刻,郑路明躬身道:“据老臣所知……故韩王似乎本就有一个女儿,与那世子似是一卵双生,样貌相似。太师翻查旧事,可能弄混淆了。再则,年岁久远,知情人都上了年纪,记错的事,也是有的。”
皇帝是许久才讲一句话的,这回,他说:“相国说得在理。”
“陛下,其实……关于冯氏一案,臣亦有内情启奏!”一直未出声的张介忽然上前,禀道。
皇帝:“准。”
张介垂首:“臣有一人证。不知……当不当见天颜。”
纱帐后皇帝手臂的轮廓摆动,内侍拈起嗓子喊道:“宣——”
张介带来人证,竟是李朝昀。
他向皇帝介绍,说这李朝昀是青淮的护军参领,亦是一军中神断。母孕时神仙入梦,许一诚实麟儿。李朝昀几乎不开口,但一开口,必是真话,是个无法说谎的人。
“哦?”皇帝道,竟从帐里探出身子,注视李朝昀:“有趣——”
众人皆以为皇帝要问询冯氏相关,但皇帝却问李朝昀:“寡人还有几年阳寿?”
李朝昀不答。
今日瑶城的天气不佳,阴云带着湿冷,殿内寒气森森,令人一不小心就会起鸡皮疙瘩。
皇帝又问:“是不是不足五年了。”
李朝昀道:“不。”
“那是几年?六年、八年,十年?”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往帐外倾斜。
李朝昀目光镇定,声无颤音:“陛下真龙天子,虽有坎坷,然寿不见尾,臣眼只能见百年之内,故不知陛下确切年寿。”
这种话,皇帝竟然龙颜大悦,似信以为真。
李朝昀即刻匍匐道:“臣少年时,拜谒过韩王。虽有恩,然臣不能因此撒谎,那时臣见着,韩王的确以女充子,顶世子之位。”
王照灵机一动,忽地拍起巴掌来。
皇帝将目光转移到王照身上,其他人亦然。
顾晁问他:“大殿何意啊?”
王照笑道:“你们都讲得好!正合我心!”他本就是跪着的,这会同李朝昀一般,亦向皇帝虔诚匍匐:“父皇,儿臣有一事未向父皇禀报,但绝不是有意欺瞒!儿臣去定北时,结识了冯氏。当时便已摸出她的过往,然年岁久远,儿臣不敢确认,怕诈了自己,也诈了父皇。直到这趟回京,详细查了,才敢确认。那冯氏武艺高强,臣不敢硬取,使计将她骗来宫中,便是打算带来父皇处判。”
皇帝亦笑:“想不到啊,你们想到一处去了。”
王照不假思索皆道:“若是巧合,却也算不上。是儿臣与太师、廷尉都是一腔忠肝义胆,见着不法,即刻匡义。”
呼——呼——
是皇帝沉重的呼吸声。
紧跟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众人纷纷关切,皇帝却摆摆手,冲王照道:“照儿,你去把冯氏带上,寡人要见一见她!”
说完,天子重隐回帐内。
王照便去“缉”冯安安入殿。
她与肖抑在王照身后并行,其实是有两分畏惧的。但转念一想,肖抑在身边,而且瑶宋的皇帝和云敖的皇帝是一样,都是凡胎肉身,她见过一个便敢见第二个。
又想象,父王也曾这般,昂首入殿堂。
冯安安便挺胸抬头,跨入殿内。王照在前,还回头瞧了她一眼。
肖抑紧跟其后,却被侍卫们拦了下来,两对画戟交叉,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门外的内侍眸子微微上翻,尖着嗓子告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肖抑站在殿外,在两扇漆金的大门关紧前,窥见内里两边的金柱,上头的蟠龙栩栩如生。
他还窥见冯安安的石榴裙裙角飘起,越走越远,也不回头。瞥见王照,还有数个锦衣华服的朦胧身影。
殿门关紧,他在门外。
冯安安再一次回到富贵的世界,而他又一次只站在门外。
第49章
冯安安见天颜,吓一大跳。
云敖的皇帝老虽老,却还是硬朗的,同桌吃饭,他话可多了。可瑶宋的天子,却怎地躲在纱帐后,不断传来的咳嗽声和刺鼻的药味……她甚至,错觉闻到了死人身上的味道。
这一切都死气沉沉,叫人心底压着闷。
冯安安跪下向皇帝磕响头:“民女冯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久无人喊过万岁了,皇帝开心得笑了一声。
这一笑一探,反倒令冯安安有些懵,楞了数秒。
皇帝问她:“丫头,你真名叫什么?”
“民女冯安安。”她声音清脆,如实作答。
“多了一个字,安安……”皇帝呢喃道,“云阳便是这么喊你的么?”
云阳是蘋阳王的字。
多年未听到父王的字了,冯安安眼眶不可控地湿润,好在及时止住,道:“回陛下,民女的父亲喊民女‘阿鸾’……父亲说,喊女儿总要亲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