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朕有印象,原来是他。所以出身,年纪,经历,有时候都不重要,东宫的十率府,是太子自己的护卫,选人用人,你与詹事府,春坊商议即可。此事不要再耽搁了。”天君看着他笑。
元羡起身称是,见天君再没有话,便退出了鹿鸣堂。
皇穆低垂着目光,静静等着天君开口。
过了很久,或者又似乎没过多久。
皇穆听见天君说,“宝璐,”
她怔了怔,也不是十分意外,强撑着站起来,思考了一下先落哪条腿,左右换脚站了站,才想起自己伤的是左腿。于是左膝先落地,撑着座椅又将右膝落地。她双手重叠,贴在额头上,向天君拜下去。
天君负手立在窗前,听到声响,回过身,正看见皇穆对着自己叩首下去。
他缓缓行至她身边,俯身扶起她,轻声说,“你腿上有伤,左膝受不了的。”
皇穆犹豫了一下,就着天君的力气站起来,她脑中浑浑噩噩,先立起了左腿。她这条腿既不能施力也不能承力,刚撑起一点就向一边栽去,被天君拉住,摔进他怀里。
她脑中的混沌愈发庞大,神思几乎游荡在身体之外,浮在半空中俯瞰着眼前的荒诞。嗅觉先于触感,明夷香的味道蚕丝般将她层层缚住,之后才是柔滑的衣料,挺括的丝线绣成的团龙。以及接踵而来的天君的温度,他的心跳声。
她似乎跌回了小时候,这味道几十年来与她朝夕相处,她连主动回忆不必,浮上心间眼前的一切都让她疼痛难耐,她几乎要尽全力的克制,才能将手臂固定在身侧,而不是环住天君。她颤抖着站好,低垂着头,不敢眨眼。怕眼泪会顺着脸颊留下来,她今日穿了件浅色常服,泪水会有迹可循。眼泪终于落下,滴落在地上,不起涟漪,没有回声。
天君没有擦拭她的眼泪,他扶着她坐好。缓缓道:“医署的药,看来没有疗效。”顿了顿又道:“那日你入宫,是吃了时安?”
皇穆垂头不语。
“你要多休息,不要太操劳。天气渐渐热了,不要贪凉,不可因没有胃口就减省饮食,天渐渐热了,最好早晚都换一遍药,若是药性凶猛,伤处难耐……也可只将绷带换换。”天君起身拉过她的手,看了看她腕上的绷带,轻轻抚了抚,“我见麒麟的文移上有你的字迹,这几日诸事都先交予元羡,或者你口述,让中府录入,先不要写字。”他轻轻摩挲了一下皇穆的发顶,“我这次来,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宫了,你不必送我。”
皇穆依旧撑着想要起来,天君不带力道的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未做挣扎,温驯地又坐了回去。
“多休息。”天君说完,便转身走了。
晴殊候在门口,见天君一个人出来,不由一愣。
“公主身体还不好,今天有些太劳累,朕让她好好休息了。”天君笑着看她:“周晴殊?”
晴殊不入宫也有些年头了,没想到天君还记得自己,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笑着答是。
“公主近日身体不好,辛苦你们了。”天君边走边说。
“这是臣等份内之事,陛下言重了。”
送至正殿之外,天君站住,“你代公主送朕到这里便可以了,掌正还请留步。”
晴殊于是向天君施礼,待天君及宫卫们离去后,才又转回鹿鸣堂。
她兴高采烈进屋的时候皇穆还静静坐着,屋内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将她慑住,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开口,皇穆听见声响,转过头看见是她,缓缓笑了一下,“陛下走了?”
晴殊倒了杯水给她,“是。”
皇穆接过水杯,倦极了似的,“替我叫陆深来。”
晴殊说了声“好”,出了门却越走越快,她回忆着天君的神色,看不出生气,路上那几句寒暄,也不像带着火气,可皇穆怎么了?
她心里想着事情,便越走越快,內侍们不明原因也跟着几乎小跑起来,她听得身后脚步声凌乱,才回过神来,站住后随意点了一个內侍,“去请陆副帅过来。”
陆深一直等在官署,天君将皇穆、元羡留下之后他让融修注意着正殿,没一会儿融修和他通报太子从殿内出来回了东宫。
他翻来想去思索着能有什么事,想不出好的,也想不出不好的。
內侍通传说晴殊请他,他疾步过去,却见晴殊站在游廊上。
“怎么了?”晴殊一脸焦虑,他不由脸上愈渐凝重。
“公主有点不太对。”晴殊难得在面对陆深的时候如此好言好语。
陆深点点头,掀开帘子进了屋。
皇穆还是静静坐着,姿势没变。她听见声音,转头看过去,见是陆深,“坐。”
陆深见她倦倦的,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久不走这么多路了。”
陆深在她对面坐了,“我问了一下,天君今日是看到了前几天麒麟上报的呈文,看日子正是今天,一时兴起便过来看看。这一向宫里的事……我有些懈怠,所以天君向这边来的消息,没有提前知道。”
皇穆摇摇头,“宫里的事不必打探,左右现在也没什么可需要注意的,下半年移交给太子……”她说到这里想起下午天君与元羡的对话。她神志混沌,精力体力都堪堪维系,没特别注意。她把天君与元羡的对话又想了一遍,“麒麟应该不会改为太子府兵了。”
“刚才说的?”消息突然,皇穆神色又太过委靡,陆深的意外远多于惊喜。
“不确定,但差不多。”皇穆见他一脸喜色,虚弱地笑笑,“天君只说让东宫尽快将十率府的官员补全,建立自己的兵卫。”她看向陆深,“这或者代表了,他暂时还想留下一个完整的麒麟。”
陆深长叹了一口气,一直郁结在心里的闷闷不乐,终于有些云开见日。
皇穆将残茶一饮而尽,“我想回去了。”说着看向陆深,“我起不来了。”
陆深起身搀她,没走了几步,皇穆停下来看着他笑:“你和左颜说一下,让他安排霍宁尽早把全灵造好,你我按庄眷的设计,对战一场。”
“据说庄眷造一把全灵,三天就够。”陆深说完眼前浮现起庄眷那张永远睡不醒的脸,不由失笑。
皇穆想了想,“三天造好,一天注灵,我给他七天,七天之后,你我演武场见。”
“七天?主帅对卑职已不满到非要除掉不可的地步?主帅如今的身体,打赢了,胜之不武。打输了,家严大概一条乌金锁就将卑职勒死了。”
皇穆已行至阁门,內侍掀开帘子,她却不走,倚靠着门框看着陆深笑,“副帅与本帅‘你你我我’地惯了,如今再称‘卑职’未免晚了,本帅就是要借此良机,将你翦除。”
“主帅对卑职不满,卑职不敢心存怨懑,但卑职与左副帅情同手足,卑职之际遇必使左副帅唇寒齿亡生兔死狐悲之感,悲愤之下难免做出些激动事,于麒麟不利。求主帅一视同仁,七日后也同左副帅比试一场,届时将我二人同时除掉。既让主帅一舒心中块垒,也让后来人有所忌惮,一石二鸟。”
皇穆今天实在是太累了,没有精力与他纠缠,靠在门框上缓了缓,“我今日开始吃太医署的药,明天差不多就好了,七日后演武场上,我就康复了。”
陆深收了脸上的戏谑,看着皇穆,良久才说了声“好”。
融修见她出来,赶上前俯下身子,皇穆被晴殊和內侍搀扶着趴上去。她昏昏沉沉地知道融修站了起来,经过游廊,穿过正殿。
第25章 行道迟迟-2
闻悦隔着帐子唤了几声,略等了等,不见回应,将帐子拉开一点,里面皇穆正抱着乐芝睡得昏天暗地。
她轻声又叫了几声“公主”,皇穆显然是听见了,但不想理她,抱着乐芝又向里挪了挪。乐芝睡得死死的,任由她摆弄。
闻悦笑着合上帐子,将药放在床侧的柜子上,出门去寻宴宴。
今日不是宴宴当值,她正在房里用早饭。
“吃过饭了?”宴宴见闻悦进屋笑着问,说完才想起她今日当值。
闻悦与宴宴相向而坐,“公主睡着不肯起。”她有点无奈地说,语气却不知不觉中带了纵容和宠溺。
“药还没吃吧?”宴宴问。
“就是没吃药,我想着吃完了再睡也好,可她分明醒了,就是不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