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我定要追究。”他按捺着怒火坐下,蹙着眉头道。
皇穆见话说僵了,没再说话,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甜白釉茶杯。
陆深见她低头不语,平复怒火尽量柔声道,“寻常时候也就罢了,上元那会儿……”他看着她,顿了顿,恨恨道:“还敢如此松懈!”他本是极力控制,可说到后来声音还是又扬起来。
皇穆实在是没想到他能气成这样,事情过去了,她不想追究。如今见拦不住,哀求道:“那你申斥申斥就好,不要罚他别的。”
陆深低头将奏疏一件件堆叠起来,过了一会儿,抬头看她,见她竖起盘坐的腿,抱膝有些怔怔地看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我在想,此事发生在别殿,其他主帅会怎么处理。”
“护卫主帅不周,青龙,朱雀可能杖四十,白虎或者二十或者八十,玄武可能算了吧。”
皇穆点点头,再没说话。
“此事我只找他们问问情况,不会追究。”陆深见她不说话,过了一会终究妥协。“太子那里,你准备怎么办?”
“他不过是一时兴起,过段时间就好了。”皇穆放下膝盖坐好,还是没精打采的。
“万一东宫是个长情的人呢?”
皇穆懒懒一笑,“他们对我,无非猎奇猎艳。我长成这样,又是一殿主帅,初初相识,必然会有些兴趣。东宫这份喜欢,和别人没有不同,皆是叶公好龙。反倒是你,左颜,赫詹,看看怎么摆脱面首这个名声。我觉得子冲、融修、茂增也容貌俊秀,没有我和他们的传言吗?”皇穆对于陆深几人如何从麒麟众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她传说中的面首一事十分好奇。
“大概是我们三个比他们更好看吧。他们算千里挑一,我们算万里挑一。”陆深认真想想,厚颜无耻道。
皇穆感慨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你下一步要不还搬回鹿鸣堂?我看你如今也躲不了清闲了,你在鹿鸣堂,至少免了奔波之苦。”陆深见她脸色又差起来,蔫蔫的,知道是累了。
“当初没想到太子这么好交道,也没想到此事还有缓冲的时间,以为他来就是接手。你今晚还和他吃饭吗?”皇穆看向他。
“不知殿下还会不会找我。”
“他找你的话你就问问他,就说我如今稍好了一些,想每日下午去殿中处理些军务。”
“好。”陆深点头,“我也将你我之事与他解释清楚。”他略想想,就觉十分尴尬。
皇穆一脸好奇:“你怎么和他说?”
“我同主帅自幼相识,情同兄妹。”陆深说完随即摇头,“他才是你哥哥,兄妹这个说法不合适。”
“同袍之情,兄弟之情。我自幼粗枝大叶性格豪放,你从来不将我看作女孩儿,你我之间,不过是兄弟情。”皇穆越说越笑,手肘撑在桌上忍不住抖起来。“兄弟情……这真是……”她大笑不已,却见陆深冷着脸斜眼看她,“你不觉得好玩?”
陆深一脸嫌弃,“我实在不愿意同你做兄弟。”
第17章 雪泥鸿爪
元羡不时想去皇穆那厢转转,看看能不能闲聊几句。
她命人将长廊一分为二,镜向复制了一座鹿鸣堂,更名春阳堂。元羡在东,她在西。可由长廊通向他二人官署,两堂之间亦有通道。
陆深昨日同他说了皇穆想搬回来,之后又说起他哥哥陆泽以前是崇荣太子的伴读,幼时与皇穆同在鹿鸣堂读书,麒麟立殿之时陆泽向皇穆推荐了陆深。十几年来不过是同袍之情,不敢僭越视皇穆如妹妹,但也确实情同家人。皇穆恋旧,对故人故交十分珍惜,他有时因过于熟悉而恣意忘形,今后定当自饬。
元羡这几日纠缠住陆深,无力之感日深。
他暗示陆深不要太过留连章台走马等事,他不辩驳不解释,立时起身告罪。他暗示陆深勿要辜负皇穆,他也不辩驳解释,只堂皇地说感天君,太子,主帅知遇之恩,定当竭心尽力,报本反始。他不好直问他与皇穆究竟什么关系,旁敲侧击陆深是否定亲。陆深连犹豫都没有,就说尚未。他的身份足够为陆深介绍亲事,但他对于淳熙待字女孩的了解实在太少,而且由他开口,一来丢人,二来,陆深一句父母之命就推掉了,所以他犹豫再三,没好意思给他做媒。他也曾起念请宁懿公主为陆深做媒,他要是愿意,甚至可以把容晞给他。
可这不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没想到中午还和自己全是套话,始终绕圈子的陆深,晚上突然将自己与皇穆的关系解释的清白分明。他知道他下午去了皇穆那里,傍晚时分才出来,这份不痛快,让他几乎想要給他点脸色看,但他勉强压抑住了。这份勉强,让他十分庆幸。
他这几天的意思,陆深显然是明白的,下午找皇穆商量了一下。晚上这番话,与其说是陆深对自己说,不如说是皇穆让陆深如此说。
他最近将皇穆的事渐渐打探清楚,她不住宫中的福熙宫许久了,近些年除了靖晏司例会,几个大节的宫宴,她概不入宫。她与天君的疏离,人尽皆知。如今的朝臣们,宫人们,都不太记得,不太知道她幼年时如何备受宠爱。
他们幼时其实见过几面。
冯奥野身体不好,常年在单狐州静养,他很早便封王去单狐州陪伴。那时崇荣已被立为太子,所以他早封王早去属地这件事,没人觉得惋惜。冯奥野身体不错时会带着元羡回宫住些时日。他在天君太后处与她见过几次。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紫宸殿的暖阁里。
他向天君行过礼,脑子里还复习着预备着背給天君听的文章,就听见殿外一片嘈杂,有妇人气急败坏地高声道,“公主!公主慢些!石阶上滑!”
他正疑惑是哪位公主敢在紫宸殿外如此放肆,就听殿外侍卫宫女一叠声的“参见公主”中,夹杂着女童娇声娇气的“免礼免礼免礼免礼免礼。”
那声音由远及近停在门口,在殿外众声渐渐归于安寂后,门口传来微微喘息声。
可许久却不见人进来,他看向天君,他正一脸温和笑意地望着门口。
等不多时,暖阁帘动,一个五六岁的女童探头进来。
真正的粉雕玉琢。
面色莹白如玉,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笑眼盈盈,扒着门冲天君笑,娇滴滴叫了声“爹爹。”
“站在门口做什么?外面冷,还不快进来?”天君不知什么时候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声道。
女孩也不害怕,将帘子略掀开了些,钻了进来。她穿了件大红色凤羽裘,辅一入门,只觉光华灿烂,双耳上的红色耳环摇晃不止,手里提着个小兔子花灯。
她看看冯奥野,看看元羡,略羞涩地咬着下唇笑着看向天君。
“见过你天妃娘娘,怡王哥哥。”天君对她道。
女孩抬起头笑着看向冯奥野和元羡,福下身子道,“见过天妃娘娘,见过怡王。”声音娇缠,甜腻极了。
元羡向她回礼。
“这是宝璐?大孩子了!”冯奥野笑着揽过她,将她额前跑乱了的刘海理了理。
“娘娘,你真好看。”皇穆被淑妃揽在怀里,看着她,近乎感叹地说。
“你才是真的好看。”冯奥野笑起来,爱不释手地摸摸她的脸,“热不热?把这斗篷脱了吧?”她问。
皇穆乖巧地点点头,“有劳娘娘。”抬起下颌,冯奥野解开她的斗篷,早有内侍上前接了来。她脖子上带着个华丽繁复的璎珞,累累珠玉中有只玉质小鹿尤其可爱,金枝做成的鹿角上镶着几个翠玉珠子。
“几岁了?”
“宝璐六岁了。”皇穆说话间向冯奥野怀里靠了靠,“娘娘好香啊!”她靠着她撒娇,耳环不住摇晃,元羡于是发现,她耳上耳环是个小白兔在捣药,兔子头上顶了颗红玉石。
她浑身上下装饰的烨烨生辉,他却想起一句与她完全相反的“璞金浑玉”。
“这是绕云香,你若喜欢,我让人送你些。去见过天君吧。”冯奥野想起皇穆进殿之后还未向天君行礼,放开她,笑着说。
皇穆手里还提着那个小兔子灯,她上前几步,抿着嘴看向天君,也不行礼。两人对视片刻,天君撑不住先笑了。
皇穆雀跃着奔过去,“爹爹!”她一边叫一边把兔子灯放在天君面前的书案上,攀着天君的膝盖向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