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没什么表情地抬眼定定看他一眼,眉目间英气几乎锐利。
他心内不由疑惑,记忆深处有这双眼,这双黑白分明、先声夺人的眼。女孩看他片刻,突然累极了似地缓缓升起一个笑,既有了然又有不屑,笑意冷冷,愈见明艳。她曼声道:“送予公子了。”音色清丽如珠玉落盘,带着点懒洋洋的官威。
元羡不知为何就从那冷漠至极的音色中听出些甜腻来。
这声音也是熟悉的,可语气陌生,似乎有别人用这副嗓音和他说过话。
女孩言罢绕过元羡,率众翩然远去。那持着刀的少年将刀缓缓入鞘,经过元羡时狠狠瞪他一眼,一脸虚张声势的凶狠。
元羡不敢再作纠缠,站在原地看女孩渐行渐远,汩没于人群中。
而那本来直冲天际的凛凛神韵也消散得无影无踪,滴水入海般无迹可寻。元羡知是女孩将之收敛了,法力如此,相貌如此,他居然完全不知道这是谁。他低头看看手上的面具,拿近了些,凛冽的明夷香扑面而来。
明夷香,禁中御用。
他抬头看向女孩摇摇而去的方向,本来可有可无的一点好奇,于此时,彻底蓬勃壮大起来。
他拿着面具原路折回,远远看见茂行倚着栏杆四下张望,及看见他,半个身子探出来热烈招手。
临上楼时元羡召过秦子钊,低声吩咐:“抄录一份今夜浮图讲的进出名单。”
“收获面具一个。”元羡进屋后将面具晃了晃,放在桌上,坐下喝茶。
“送你的?”茂行忙忙凑近,拿起面具细细端详着。
“抢来的。”元羡笑起来。
“相貌如何?”
“倾国倾城。”元羡想起面具掀起的那个瞬间,忍不住微笑起来,面上一派留恋,那张脸其实不好用寻常言辞形容,但“倾国倾城”必定就是那个样子。
众人看出他这一趟十分满意,立刻七嘴八舌地追究细节。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些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找到她时戴着这个面具,我施法夺了过来,还未上前,就被她的侍从拦住了。姓名,身份一概不知,她身边带着的几个人身手了得,仓促间反应极快,”说到此处,他看向钟沛,“像是我们旧时学过的某个阵法。”
“随从的武器上可有什么图样?能瞬间摆出阵型,不是靖晏司便是五殿的。”
“我仔细看过,图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哪里的。”说着唤人拿纸笔来,在桌上凭记忆描摹起来。
“这是白虎殿的旧军徽。”冯铎遥遥看他起了个轮廓,断言道。
既已认出,元羡便丢了笔,喃喃道:“白虎殿。”他想了想,看向冯铎:“白虎可有女将?”
冯铎想想,摇头笑道:“有,但没一个称得上‘倾国倾城’。”
“或者是白虎殿的女眷。听人言蒋策身边有个极美艳受宠的侍妾,会不会是她?殿下,那女孩带的人多吗?”
元羡想了想,摇摇头:“不过四五人。”
“可能是她,这是个穷奇面具,蒋策的从灵兽便是只白色穷奇。传说那侍妾极受蒋策宠爱,因不被蒋母所喜,蒋策特为她建了府第,从家中搬了出来。”
“我觉得未必。”茂行见元羡满面惆怅,摇头道:“若真是蒋策的爱妾,上元之夜,他何不自己陪她看灯?便是军务繁忙,也要派几个侍女相随,哪有爱妾出门,身边只带几个侍从的道理?我觉得这女孩应该还未有夫家,搞不好是白虎殿中谁家的女孩儿,溜出来玩的,或者宫宴上遇得到,我们下次留心一些。”
“宫宴之上来的都是命妇,留心了又有何用,而且,”元羡想了想各府命妇形容,“哪里又让人想要留心。”
众人都笑,时珣想起一事,看向冯铎,“听说白虎、玄武、麒麟前段时间巡防的暗探事,靖晏司判罚得极重。”
冯铎轻哼一声,面上带了厌恶:“根本是严酷,那暗探不过是描绘营图,尚未传递出任何消息,居然就判罚了百道雷刑。”
“三殿各百道?”
冯铎看着时珣失笑:“十道雷刑便可损毁元灵,百道雷刑,直接就灰飞烟灭了。三殿共罚百道,不过据说麒麟并未领罚。”
时珣略一思索:“因为列英齐伤重未愈?”
冯铎一笑,“正是,平东海蛟乱蕤宾主、副将皆重伤,按律,应由主帅领罚。皇穆既是麒麟主帅,又是公主,于是不了了之。”
茂行皱眉道:“这样判罚,另外两殿如何能服。”
冯铎道:“此事十分怪异,五殿素来不睦,本应物议沸腾,可玄武白虎却未发议论。”
时珣道:“想是由于司马之位空缺,这几殿主帅心有所往,故而静默。”他说着,举杯向元羡笑道:“殿下,臣不日便要回征和了,想明日在府中宴请殿下,不知殿下可纳芹意否?”
元羡诧异道:“这么早?不是说九月演武之后才回吗?”
时珣有些黯然道:“君夫人近来身体不适……”
如此又闲谈了一番,元羡兴致渐寡,众人便一同回了上界。
回宫后秦子钊将抄录来的名单送上,他来回看了几遍,毫无线索,想想又问:“今夜浮图讲驻防的是哪一殿?”
“麒麟殿。”
和他以为的不一样。若是白虎殿,那么那女孩当然可以不在名册之中。可今夜是麒麟殿,无令牌下界,或执令牌下界后更改记录,非常人可为。
元羡拿着面具端详,明夷香气扑面而来,他心内不由惴惴:“天君处,近日可有什么新人?”
“尚未听说,可要探访?”
“顺便查查近日可有属国女眷入朝拜谒。”
“是。”
秦子钊退下后,元羡将面具戴在脸上,香气愈浓,他于是感慨香气果然能够袭人、能够乱人。戴得久了,渐渐又从明夷香气中闻到些药香,难道是个医女?他眼前又闪现出今夜那张骤现于上元烟火中明艳夺目熠熠生辉的脸,清冷隔膜,说是医女或者也有可能,但她身上的煊赫之气,又怎会是个医女。
他自己知道牵挂在意得过分了,可就是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第2章 维叶萋萋
元羡整肃仪容在檐下立不多时,便有宫使出殿引他入偏殿等候。隐隐听得暖阁内言语嘈杂,似有争论,没多久纷乱的靴子声槖槖而过,内侍请他入暖阁。
天君着燕居服负手立于窗边,看见他,笑道:“太子来了。”
元羡行过礼后垂手侍立,天君转身至书案前,招手要他近前,将案上的图递于他。
“知道这是什么吗?”
元羡接过来细细端详,这是一张地图一角,密密麻麻绘制得十分繁复庞杂,标注的文字全不认得,隐隐看得出有些机关所在。他看向天君,迟疑道:“可是镇魔塔图?”
天君点头:“这是镇魔塔西北角塔图。”说着从元羡手中拿回图,复又看看才放回案上。
“朱雀殿昨日在边境查获的。”天君言罢落座喝了口茶,面色看不出喜怒。
“由何人寄出,寄向哪里?”
“何人寄出已不可考,是寄往令丘山。太廷司按地址寻过去时,地址所在之地,人去楼空。”
元羡思忖一番,道:“陛下,镇魔塔的平面图向来由五殿分别保管,这张图是哪一殿的?”
“适才白虎已认,是他们的。但镇魔塔守备机关每三月一变,这是去岁冬图,已是废图。盗图者似乎不知镇魔塔机关每季更换之事。可是军内必然出了奸细。”天君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神色凝重。
“此事与去岁三殿暗探事可有关联?”
“目前看并无关联。召你来是想让你将此事调查清楚,此事,我不想交给太廷司。稍后我会下旨命你入麒麟参习军务,这件事,你与麒麟主帅皇穆一同调查,有什么事你们共同商量。”
元羡点头称是,正欲询问些细节时,有内侍入内,在天君耳边低语几句。天君沉吟片刻,抬头对元羡笑道:“太子先回去吧,有什么事,你我父子再议。”
元羡再次称是,向天君行礼后欲退出内殿,行至半路又被天君叫住:“靖晏司不久前上书请旨废除雷刑,你此去麒麟先着手此事。”
圣旨于十八日昭告文武,太子二月初一入麒麟殿参习军务。旨意宣告后麒麟殿副帅陆深、左颜当日即前往含章宫谒见太子,并接引太子府掌事入麒麟殿布置太子的起居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