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不知道的。他最近与她虽然日日皆有见面机会,可再没有一起吃过饭。她那日因雷刑而感伤,他一腔孤勇地将她揽在环里,可那份脆弱,就只出现过那一次。雷刑是她真正忌讳的事,他不能,不愿,不忍亦不敢提起,虽然这可能使她流露出一些情绪,使他有机可乘。
他们日日相对之时,只分析曲晰。这个情景之下的皇穆,是冷静,心思缜密,俯瞰全局的主帅,他的,忠诚和不肯有一步越矩的臣下。
虽然这个臣,礼数也不周,坐姿也不雅。经常裹着件大衣服,怀里抱着猫。
但她就是用那点略近无的姿态,表示着自己的疏远。
这一点姿态就足以吓退他。至少在曲晰这件事尚未结束前。他对皇穆的歉意以及这件事本身使他产生的羞耻感,让他不太敢和皇穆说些别的。
他不知道皇穆身体如何,那件狐裘她时穿时不穿,不知她饮食如何,她近来似乎又瘦了。但他愿意欺君。装做自己日日与她同饮食,知悉她的近况。以此,来将陛下的注意力引开,也使自己相信,他们还在一起,至少还有可能。
她今日的话,依旧如素日一般,将那些她的认为,变成他的认为。让他在天君面前看起来没有那么愚蠢。
天君把玩着铜印,“朕有一事,一直未告诉你们,蒋策,乃是北绥安插在我朝的暗桩,昭晏十八年时归顺。如今北绥以为,他依旧是他们的暗探。”
元羡转首去看皇穆,皇穆面上没什么波澜,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若是如此,事情倒说得通了……他当初是如何被北绥说动成为暗探的?”
天君有些感慨,“他的外公,是则宴帐下十分得力的战将,他母亲对于则宴有着近乎疯狂的忠诚。此事蒋侑很早就和我说过,但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这份忠诚如此旷日持久。据蒋策自陈,其母在其幼年间对他的所有教育,都是告知他要忠诚北绥,仇视我朝。所以北绥根本不需要说服他。”
“蒋策因何事归顺?”
“他说了几个理由,但我觉得都不是主因,更像是他成年后,自己有了判断,对母亲渐渐滋生不满,不愿再做配合。”
“陛下,蒋策可曾与殿下,提起过曲晰?”
“不曾,他说起过一些人,但未提起还有这样一条线。”
“臣以为,曲晰所见之人,恐怕不是蒋策,只是那个人刻意表现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使其认为,他是蒋策。若是这样,此人恐怕在白虎……”她看向天君,“陛下,若是蒋策若是发生什么,白虎殿主帅之位……”
“你觉得继位者可疑?”
“臣以为,北绥恐已察觉,如此手段构陷,应该有后来人,不然,留着一个蒋策,终究是好的。让蒋策以为北绥还相信他,比除掉他,要好得多。”
天君饶有兴致地笑道:“那么你预备?”
皇穆也笑,眼中神采熠熠:“陛下,我们不妨将计就计。”
第57章 援有女萝
蒋策半靠着坐起来,觉得身后有些空,于是枕着手臂,一手将锦茵的头发绕在手指上玩来玩去。他昨日傍晚得知麒麟卫锁了淳熙驻防,将军务略作收拾后,便回了府。
麒麟封锁淳熙,按理必引人生疑,使人议论,但麒麟办事素来迅疾且静,所以如此大事,一夜过去居然风平浪静。
锦茵被他闹醒,她揉揉眼睛,看了眼时辰,“公子今日醒得这般早。”
蒋策伸展手臂搂住她,笑道:“心里有事,睡不安稳。”
锦茵温驯地将头枕向蒋策肩膀,沉默不语。
蒋策低头看她,见她脸上无波无澜,竟然又闭上眼睛,似乎要接着睡去,不由笑了:“主君心中悒郁不快,你也不说点什么宽慰宽慰。”
锦茵的手覆上他的胸口,微笑着沉静道:“妾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些什么用以宽慰公子,倘若说得不好,平添公子怨懑,届时祸水东引至妾处,那便不好了。”她将将睡醒,声音还粘缠着,并不清明分明,声气懒洋洋的。
蒋策大笑,“你倒懂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麒麟卫昨夜锁了淳熙防卫,许进不许出,本帅以为,此举是为抓你。”他抬手揉了揉她头,“你回不去家乡了。”
“妾在这里很好,哪里都不想也不愿去。”锦茵说着拢拢头发,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公子可要梳洗?”
“再等等,这温柔乡,英雄冢,让本帅,再沉湎一会儿。”
锦茵于是笑着复又枕在他肩上,双目微阖。
两人于是又躺了一会儿,蒋策终究是心里有事,手在锦茵颈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锦茵当然睡不着也知道他睡不着,却没动,任他动手动脚了一会儿,才问:“公子要起来了吗?”
蒋策点点头,“为我梳洗吧。”说着掀开被子坐起来。
梳洗罢,锦茵为他梳头,正欲说话,却见他在镜子里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欲出口的话于是便忘了。
天色已大亮,空气中沉浮着无尽的金色光芒,花影树影在蒋策脸上投射出淡淡的褐色阴影,他面上两道修长的剑眉斜飞入鬓,嘴角携着丝懒洋洋又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她看着镜中人熠熠生辉的俊秀面庞,手上不由慢了下来,“是不是感慨上天造物何其不公,居然有相貌如此英俊者,是不是心内对上天存了无尽的感恩,居然能与这般相貌英俊者,同床共枕?”蒋策感觉到她动作的迟缓,笑着道。他于镜中见锦茵只是笑着,脸上连点红晕都未有,不由又道:“凡间俗语,‘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你为了与本帅同床共枕,修了几千年呀?”
“公子就能笃定一定是妾修吗?为什么不是公子为了与妾共枕,修了千年?”
蒋策笑,“有道理有道理,那你我便各退一步,就算你我各修了五百年!”
说话间,侍从轻轻叩门,锦茵扬声说了句“进”,众人入内摆饭。随众而来的,还有一只巨大穷奇,慢吞吞踱步至锦茵身边,蹭了蹭她,对着锦茵仰起下巴,她笑着为它挠了两下,得到满意的一声“嗷呜”。穷奇行至蒋策身边,卧下,将头枕在他脚上。
锦茵帮蒋策将头发束好,“可要戴冠?”
“不必,发簪即好。”他说着却又轻笑一声,“还是戴冠吧。”
锦茵轻声说好,“哪一顶呢?”
蒋策对着镜子里的她笑:“这真是人之将死,旁人待之也善,仙娥今日对本帅还真是和颜悦色,素日这些事何曾问过本帅的意见。”
锦茵却只是笑,想了想,拿过一顶白玉子午冠,为他戴上。
用过早饭,蒋策负手立于窗边,闻得阵阵幽香,是茉莉。他去岁命人在窗前种了几十株茉莉,今夏花繁叶茂,晨起之时清香尤盛。他深吸了口气,昨夜一场小雨,将暑气略去了些,院内树木皆一番新洗之貌,今年的凌霄花开得格外好,森森绿意中点点朱红,十分活泼。
他看看时辰,觉得应该快了。
昨夜收到消息,傍晚时候麒麟锁了淳熙防卫,从披香台调走周兆,元羡与皇穆入宫,不多时又召了太廷司、靖晏司两处长官。他以为昨夜便会有人上门,可居然一夜也无风浪也无波澜,无人上门。
他有些厌烦,不喜欢这种束手就擒之感。可也只能等待。
锦茵将茶送至他手边,他接过来轻呷了一口,看着她笑:“几盆兰花还劳你费心,最近几日,牧襄的饮食,烦你亲自准备。书信在匣子里。”他从榻上的盒子里取出一面令牌,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又开柜子拿出一支竹筒,塞入袖中。看看锦茵,“你还未梳妆,本帅为你画眉可好?”
锦茵一愣,惊讶转瞬即逝,她垂首不语,蒋策只笑着等她决定。良久,锦茵抬首道:“有劳公子。”
蒋策兴致勃勃地起身,拉她至镜前,请她坐下,打开镜匣,“哪一支是?”
锦茵指了指,蒋策拿起那支螺钿笔,右手三指成拈笔状,他弯腰凑近了,觉得不舒服,半蹲着又觉得不好下手,比划了一会儿,拉起锦茵,“我们坐到榻上来!”
两人在榻上相向而坐,他拿着笔细细描摹。他下笔轻,落在眉上只觉得有些痒,锦茵不自觉地向后躲闪,“你别动!”蒋策带着点撒娇语气的不满道,说着扳住她的肩膀。却又笑着道,“你的肩背好薄,看来我这里确实亏待了姑娘,这么久了,都未曾丰腴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