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连乔每天复读机一样地问“他什么时候能醒”,他听到其他病人在抢救时医生大呼小叫开医嘱。他听到连妈妈说“给他推一针,拖床上去别让他在这儿睡”,他听到连爸爸气鼓鼓地骂连乔“你现在知道错了有什么用,等他醒来你给他下跪赔罪吧”。
虽然身体没有感觉,但他从连乔的絮絮叨叨里,知道自己今天又被抽了几管血,被扎了多少针。他知道连乔每天给他翻身,按摩,尽可能地避免褥疮和肌肉萎缩。他甚至隐约感觉到,当他的心脏又一次罢工不跳的时候,连乔和其他医生一起来给他做胸外按压,那时好像有滚烫的眼泪落在他胸口。
ICU里的日日夜夜,走马灯似的在忍冬眼前晃过。无数情绪在胸中翻滚,绕过嘴边,最后只剩了一句话:
“这些天来,我也很想你。”
连乔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许久,发出一个带着哭腔的“嗯”字。
忍冬微微仰起头,说:“想吻你,没有力气。”
连乔立马捧着他的脸一顿亲。
忍冬嘴角微扬。亲够了,又说:“想抱你,没有力气。”
连乔抱着他在床上滚来滚去。
滚够了,忍冬说:“想上……”
连乔突然大惊失色,一把捂住他的嘴:“不,你不想!再想就要被锁文了!”
忍冬:“……我只是想上卫生间。”
连乔:“……”
忍冬:“你以为我想上什么?”
连乔:“……”你怎么躺了两个月车技反而见长了!
之后,两人当然没有开车,而是和谐正直地一起去上了个卫生间,然后和谐正直地开始看电视。
在ICU呆久了,平常耳朵里都充斥着各种监护仪滴滴声和医生护士抢救声。此时忍冬终于能看电视了,连广告都觉得格外好看。
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阵,忍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道:“对了,你最后是怎么出来的?”
“啊?”连乔正在给忍冬剥药片壳子,闻言没反应过来,“什么?”
“就是……那个……”忍冬感觉睡久了脑子不大灵光,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个副本的名字,“……五脏庙。”
“哦哦。”连乔恍然大悟,“那个啊。我把绅士弄死了就出来了。”
忍冬张了张嘴,想问细节,心里却蓦地一揪,想到了更重要的事。
“你那时候应该用我的肾脏。”忍冬道,“因为我已经昏迷了,不会痛。何况那时你也不确定献祭完肾脏之后是不是马上就能开门走人,万一后面还有别的危险呢?当时你的队伍里的唯一战斗力,你不应该……”
连乔打断他:“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做不到啊。”
忍冬一愣。
连乔低头剥着橘子,很是平静地重复道:“我做不到。”
忍冬叹道:“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你也知道,只要一出副本我就……”
连乔问:“那如果换做是你呢?”
忍冬又是一愣。
连乔把橘子塞进他嘴里,微笑地说:“如果当时醒着的是你,你会挖我的肾吗?”
忍冬感觉心脏一下子被攥紧了。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对啊,如果交换立场,如果当时需要作出抉择的是他,那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挖出自己的肾脏的。
让连乔受伤,远比他自己受伤更让他痛苦。为了连乔他愿意牺牲一切。
可是反过来,当连乔为他牺牲的时候,他却指责连乔不够理智?
他在干什么啊……
忍冬心中被自责填满,只得叹一口气,低声道:“对不起。”
连乔忽然苦笑:“你道什么歉?该道歉的明明是我。”
忍冬莫名其妙,露出了满头问号的困惑神色。连乔道:“要不是因为我乱来,我们怎么可能从七楼摔下去?说到底全是我的错……”
原来是在说这个。忍冬笑了笑,说:“你不提我都忘了。”
连乔叹了口气,抱住他。怀中的人瘦得像具骷髅,抱着硌手,硌得他心都疼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你……你进ICU的时候我觉得我死一万次都不足惜,可是我再自责又有什么用,我没有办法替你吃苦,我没有办法赎罪……我真的……一个肾脏算什么,如果能换你平安无事,我什么都可以挖出来给你……”
他在忏悔。他在为自己的莽撞冲动忏悔,然而大错已经酿成,道歉和悔恨都没有用。
忍冬在现实里受的伤无法完全恢复,只能慢慢养。他会留下后遗症,他会一辈子受到病痛折磨。
此刻徐忍冬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很奇异的念头:他想,从今往后连乔都会被愧疚束缚。连乔会永远永远地对他好,一辈子都不离开他。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愧疚是一种自我折磨,他深知这一点。他也曾因为自己的失误,因为怀疑、任性、无知,而害得连乔惨死。那时他也愧疚得恨不得以死谢罪。
所以他非常理解连乔现在的心情。
然而和自己不同的是,连乔不会重生,他没有机会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将永远地背负这份自责,并且画地为牢,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囚徒。
这是不公平的。
这也不是徐忍冬想要的爱。
于是他叹了口气,揉揉连乔的头发,说:“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们都不要自责了,好不好?”
连乔眼圈发红:“可是……”
徐忍冬想了想,问:“你是不是仍旧觉得对不起我,想要得到惩罚?”
连乔点点头。
徐忍冬:“那就把手伸出来。”
连乔想也不想,乖乖地伸出手。
徐忍冬抓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连乔痛得咬住嘴唇,却对抗着生理本能,反而把手往他嘴里送了送,像是希望他咬得更狠些。
徐忍冬松开牙,看到他手背上的深深牙印,笑着说:“好了,罚过了。我们翻篇吧。”
连乔这才想起刚进电梯时忍冬对他说过的话:
“不要道歉了。等回家了,我会好好罚你。”
其实忍冬从未怪过他。即便是所谓的惩罚,也不过是让他心里好过些。
这些天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终于冲破道闸汹涌而出。连乔扑进忍冬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连乔这一哭,却把忍冬给逗笑了。
真像个孩子啊。忍冬抱住他,低头在他头顶轻轻一吻。
不知过了多久,连乔终于哭够了,却仍然赖在他怀里,腻腻歪歪地不肯松手。其实忍冬也不舍得放开他。这么多天没有亲近,忍冬也想他想得要命。
直到忍冬坐得腰酸,轻轻一挪身子,连乔立刻察觉到他的疲惫,便拿了个靠垫让他躺下。
忍冬笑道:“我没这么虚弱。对了——”他想起先前未完的话题,“绅士到底死了没有?”
一提起绅士,连乔就来气,咬牙切齿地道:“别担心,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忍冬叹道:“我每次都以为他死得不能再死了。”
连乔:“这次不一样。这次我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死讯了。”
“电视?”忍冬颇为惊讶。以往在副本里死掉的人,很少有上电视的。副本通常会给死者在现实里安排一个很自然的死法,比如徐忍冬他们这次如果没能通关,那就会变成坠楼而亡。当然,外人看来他们这是殉情自杀,而且又是同性恋人。想上电视的话还是可以上的。
连乔掏出手机:“我给你看啊。”
他点开一个视频,是两个月前的新闻,恰好就是他们坠楼那一天。
新闻里说,一名小学教师被发现在上吊在教师公寓。现场房门紧锁,唯一的钥匙就在该教师的口袋里。和钥匙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遗书,经鉴定正是教师的亲笔字迹。由此可见该教师确实是自杀。
忍冬越看越是心里发毛。
从电视台给出的照片来看,那个自杀的教师确实是绅士无疑。但是……他怎么会自杀?
他那种人会自杀?
连乔肯定道:“确实是自杀。我也曾怀疑过,就拜托熟人去刑警那边打探消息。结果确实如此。毫无疑问是自杀,监控已经证明了,是绅士自己买了绳子,自己进屋锁门的。除非现实世界里也会闹鬼,否则没有第二种可能。”
忍冬沉默片刻:“他是教师我猜到了,但居然是小学老师……他教的孩子们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