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她自己扑上来的。
所以,谁说他弱?
他岂非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克星,是他的梦魇,是他全部灾难的起源?
他将手中的毛笔,重重地按在白纸上,浓墨一下将纸浸透,像乌云一般晕染开来。
梳子从上而下,不缓不急;屋内光线昏暗,白天也飘荡着淡淡沉香的味道。
铜镜之中,男子的脸孔无更多表情,眼神却隐隐流露出悲伤。她身后的女子,笑容有些空洞,手上忙个不停。
她每天都要给他梳很多次发。这是她现在唯一要做的事情。她做得非常专注、仔细,倾尽全部热情与期待。
这是不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找不到别的乐趣?就如她已再不能拥有未来和梦想?
还是说,她已将那些太过痛苦的记忆遗忘?
他不能问。
他的名字叫做“东树”,这是她赐下的名字,意思就是“树洞”,树洞只能等待,不能开口。
但是,她为何还不开口?他还需要等待多久?
此时,铜镜中却突然出现了另外一张面孔,他惊讶站起,她立即收住笑容,木然地站了起来。
一回头,来的竟然不只是一个人。
欧阳泺问道:“你们过得好吗?”
欧阳宁也问道:“你们不是被他控制起来了吗?”
“你知道?”
“我知道。”
“你们在配合他演戏?”
“……”
“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红铃,她还好吧?”
“不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
“她……好像,傻了。”
“你是说,她醒来后,就变傻了吗?”
“不是。”
欧阳泺急了,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宁道:“他们将我们囚禁起来的时候,她就醒来了,当时,她还是好的……”
“什么,你们被谁囚禁起来了?”
“听她说,是蛊族的长老们。”
“他们!?他们为何……”她声音陡然变大,余景洛示意她压低,道:“别急,让欧阳兄慢慢说。”
欧阳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她醒来后,心情还是很差,靠在监牢墙壁上,一句话也不说。
有一天,一下子来了八个人,他们带走了她,回来后,她时而消沉,时而突然发笑,已经有些不好了。
又有一天,有人来劫囚,她好过一阵子,和我商量好了一起逃跑,最后没跑成,他们带她去见了什么人,回来之后,她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静静站立一旁,脸上毫无表情,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木梳,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欧阳泺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发酸,道:“咱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欧阳宁点头,过来牵红铃,她却突然将他推开,疯子一般叫闹起来,余景洛一看不好,连忙带着欧阳泺从窗外翻了出去,也不敢停留,向远处去了。
一群蛊婢蜂拥而入,几人上前安抚红铃,剩下的人将屋子翻了个遍,没发现半点异常,告诫了几句,便退去了。
红铃渐渐舒展开身子,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发起呆来。他摸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打算给她倒杯水喝,却未见到,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铜镜中那张木然的脸上,竟然滚落下一滴眼泪。
余景洛和欧阳泺跑了很远,才在一处停了下来,杨重武早等得不耐烦了,冲口就问:“怎么样,打探到什么了?”
“红铃果然有异。”
“还有呢?”
“时间太短,没有更多了。”
杨重武点点头,道:“我会把这些消息传递给长老们。长老们临走前交代过,幻术虽然能让他们误将那两名子弟兵认作你们,但是,时间长了难免露馅。还请圣主以安全为上。”
说到长老,欧阳泺立刻问道:“重武,我问你,你有没有大雁城那边的消息?”
“有一点吧,怎么了?”
“孔夏长老他们,到底为何要抓红铃?”难怪那天素思说到他们“请走”红铃的时候,眼神有些躲闪。
同样躲闪的神情立即出现在杨重武脸上,他尴尬一笑,道:“长老们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你肯定知道,快同我详细说来。”
“我真不知道,”杨重武一边后退,明显打算开溜。欧阳泺见状,追着问:“木木和小凌情况怎么样?”
“已经醒来了,”杨重武回头道,“圣主大人,你们小心一些,属下先行告退了。”
此处不宜喧哗,欧阳泺想阻止,也想不到合适的办法了。
余景洛道:“其实可以猜到一些的。”
“哦?”
“站在长老们的立场上看,将红铃囚禁起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
“这很正常吗?”
余景洛一笑:“正常。或许,这也是为何红铃会出现在此处的原因。”
第56章 蛊寨定情云遮雾笼(七)
红铃即便身体里面并无蛊王寄生,也已做了二十年圣主;而且上到十三长老,下到蛊族民众,对她都没有太多不满意的地方,说明她确实是费了心思的。
如此,即便现在谣言四起,她在民众中所占据的根深蒂固的影响力肯定还是在的。沧澜寨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蛊族民众一向封闭自守,从不对外族惹是生非,但是对外人进犯却是毫不留情,现在洛瑾瑄以及‘神话’能在此地如鱼得水,便是因为他们虏来了一张王牌红铃。
与此同时,蛊族大小事务虽然有十三长老操持,但是红铃身为圣主,对其中要害自然多少有些了解;若是有人能劝降她,对控制整个蛊族自然大有裨益。
余景洛道:“所以,十三长老绝无可能让红铃离开蛊族,但是,她现在心灰意冷,父母又不知下落,为防万一,只能将她囚禁起来了。”
“那你猜他们到底和她说了什么,让她大受刺激?”
“这就难猜了。不过肯定是些不大好听的话,暂且不提这个了,为今之计,咱们得快点弄清楚,她现在是否也同松柏和小凌他们一样,中了御灵术。”
说到这个,欧阳泺由衷佩服,道:“余景洛你可真行,想到这出金蝉脱壳之计,现在洛瑾瑄大概以为咱们也同木木他们一样被控制住了,一定不会多做防范,咱们行动起来,就便捷多了。”
余景洛抿抿嘴唇,问道:“我,是不是很聪明?”
欧阳泺微楞,俄顷,笑道:“聪明,非常聪明,聪明得不得了。”
余景洛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大手盖上她的头顶,使劲地往下按了一下。
她立即嗔怪地轻呼了一声,环顾了一下四周,吐了吐舌头。
冷夜,无月,也无星。
和疾病打交道的人,不会将生死看得太重;和生灵打交道的人,不会把灵魂看得太重。
而人之所以喜乐悲伤,之所以伤筋动骨,不就是因为他们既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看不透;既不想拿起,又放不下来?
他不一样。
他什么都无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是与非。因此他什么都不怕,连这凄凄冷夜的无限寒冷都莫奈他何。要是他愿意,他可以睡在天鹅绒铺就的软枕香衾上,在一众娇娥美婢的环绕下,舒舒服服地睡觉;但是喝了几壶酒,他在草丛中撒了泡尿,就敞开肚子在一块石板上睡着了。
他是御灵师,来自图灵海。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即便他告诉你自己叫什么,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人们更愿意叫他“图师傅”。
“图师傅”睡了好长一觉,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果然看见自己身旁站着一个人,笑道:“你站在此处多久了?”
“很久了。”
“你为何不唤醒我?”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喜欢。”
图师傅做起来,关切地看着他:“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余景洛坐在石头旁边的露水上,道:“你能帮我做什么?”
图师傅摇摇头:“没有。”
余景洛道:“有。”
图师傅笑了:“终于有了?”
“离开这里。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图师傅站起来,拍拍屁股,竟然真的打算走了,走了几步,抬头看看天,暗沉的天空中,启明星已经亮起,他没有回头,却说道:“你才是第一个。”
余景洛道:“现在,不是了。”
一个人,如果灵魂如断线的风筝,无人可期,便也如风筝一样不可驾驭;而现在,那个风筝,已经被一人紧紧地握在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