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泺也凑了过来,却被余景洛悄无声息地带开,他看着木松柏,道:“松柏,你好些了吗?”
木松柏虽不似刚才那般惊惧,却仍觉得五脏六腑都不大舒适,想找个地方大吐一顿才好,偏偏肚子又空得很,只能硬生生难受,没好气道:“你觉得呢?”
余景洛碰了一鼻子冷灰,静思一阵,毫无头绪,他知道木松柏奇奇怪怪的东西懂得很多,只得又问道:“依你之见,这是怎么回事?”
木松柏有气无力道:“依我看,咱们恐怕得挪个地方睡觉了。”
他正要往下说,耳旁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一阵火光突然亮起,空气中全是松子油的气味。众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已被一群人团团围了起来,两个汉子面色黑沉,从杂草中将那具无名尸拉了出来,摆在中间,欧阳泺瞬间脸色变得青白,胃中翻滚,吐了起来。
嘶哑的哭泣破空而来,人群自动让开,将一个勾腰驼背的老妇人让了进来,她一眼看见地上的尸体,竟毫无惧意,猛然扑了上去,紧紧抱入了怀中。
她皱纹捭阖的苍老脸庞上,五官被痛苦纠缠成了一团,眼睛紧紧闭着,眼泪滚了出来,哭声却已经停止——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她晕过去了。”
几人这才慌手慌脚将她拉开,带了下去;火光之中,原本就已愤怒不已的人们已经出离愤怒了,也不听辩解,纷纷大喊道:“把他们捆起来!”“打死这些黑心肝烂心肠的狗东西!”
木松柏举起双手,大喊道:“各位冷静,且听我说一句。”
“有什么好说的。”
“狗东西根本不配说话!”
“这些东西一向狡猾,巧舌如簧是他们的看家本领,直接打死免得着了他们的道。”
……
一捆粗绳扔在地上,几个年轻一些的上前,年老的在后面一边咒骂一边吐口水。
小凌刚要拔腰间的佩剑,却见余景洛轻轻摇了摇头,抿了抿嘴唇,恨恨然只能任凭几人将自己绑了起来。
四人被关在一辆囚车里,在众人的簇拥中和咒骂中推着向前。
木松柏简直无语了:“我和小泺不懂武杀术还好说,你们两个干嘛这么听话?你们看不出来,他们想干什么?”
你们,当然仅仅指余景洛一人。他手撑着膝盖,靠坐在囚车的一角,脸色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哑巴了诶,说你呢,活腻了是不是?”
余景洛抬头瞥了他一眼,几不可查地扫了一眼欧阳泺,见她脸色好些了,心里略松些,问木松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松柏不可置信:“你问我,我问谁去?”
余景洛:“那尸体手脚和躯干都已经开始腐烂,应该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胸口的伤口流出来的血,却还是鲜红色的,松柏,不要绕弯子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不待木松柏回答,一个低沉的声音却已传来:“他的心头血里,肯定有蛊。”
欧阳泺抬起头望向木松柏:“宿主死了,蛊却仍然能在心头血里活一段时间,心头血得蛊气滋养,自然不会马上干涸,是不是,木木?”
木松柏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猜,应该是有人毁尸盗蛊,这些人错以为是我们所为,故而前来围抓。”
“那尸体的头……?”
“嗐,怪就怪那些志怪传说,说是带蛊之人,蛊气和魂气是共生的,若想取蛊而不沾惹阴魂,就得让宿主看不见取蛊之人。所以盗蛊者取蛊之前,一般要么挖掉宿主的眼睛,狠心一点或者胆小一些的,就直接割下他的头颅了事。”
“胆小一些的?”
“是啊,你想啊,除了眼睛,宿主不是还有耳朵可以听到声音,鼻子可以闻见气味的吗,万一阴魂聪明一些,根据这些东西辨认出自己,不也一样糟糕?”
而且,既已经将尸体刨出,剜掉眼睛就会变得不是件大事,既然眼睛都剜掉了,摘去头颅,又有何难呢?人岂非都是这样恶向胆边生的?
囚车很快便被推到了一块很大的空地,此时已近深夜,哈气成冰,一股浓厚的血腥之气便向冰针一样侵入众人心脾,欧阳泺只觉得原本郁滞的胸口又开始翻江倒海,靠在囚车上死死压抑着,不想让众人担心自己。
其余三人只环顾了一圈,便纷纷不由自主望向她,余景洛正了正身子,挡在她前面——就在囚车的正前方,竟整整齐齐摆放着十来具和那草丛中一模一样的尸体。欧阳泺看到一具已经那么难受,若是看到这惨无人道的人间地狱,会不会像上次那样,直接晕死过去?
余景洛心中已经后悔,之前他见众人虽然凶神恶煞,但是衣着朴素,而且手中兵器也是一些锄头棍棒之类,想探个究竟,此时却想着自己错了。
若是让她再诱发出总算好了的心痛之症,该如何是好?上一次,她病得糊涂,好得也同样糊涂,若是再病,该怎么治疗?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看着众人纷纷躲闪的视线,虚弱道:“我……没事。”
余景洛身躯更坐直一些,道:“没事就好。”
一把松油火猛地凑到众人之前,众人身体一阵摇晃,囚车离开了地面,被晃晃悠悠抬着向前,搁在一张大桌之上,囚车旁插着两个火把。
这下子,居高临下,场中情景一目了然。
欧阳泺眉头一皱,余景洛立即看了过来,她摇摇头,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木松柏冷哼一声,撇过脸去,看向场中。
场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正率领大家行祭祀之礼,口中郎朗有声,仔细一听,竟是在向上苍禀明他们最近的遭遇。
原来,这个寨子人人养蛊,原本在蛊族中声望颇高。
巡游大典之日,这个寨子在执事的带领之下,全部参加了典礼,因此自然也遭遇了“踩踏之祸”,共死了二十余人。尸体直到第二日才全部找齐,全数被带回寨子进行安葬。
岂料,尸骨未寒,先是隔三差五有人到寨子来抢杀掠夺,众人不甚其烦,组织了一只蛊卫队,让敌人很吃了些苦头,好歹有了些名声。
然而,明抢的虽则少了很多,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居然打起了尸体的主意,隔三差五地就有尸体被挖出,被人割头取蛊。
蛊族中人讲究入土为安更甚于中原,寨中诸人愤懑盈胸,这才组织了夜巡队,并终于抓到了眼下这四个人——他们称之为“中原贼人”。
中原贼人木松柏听了一阵,苦道:“现在好了,他们把我们当成了魔鬼,要直接火化我们呢。”
小凌一听,道:“公子,怎么办?”
木松柏闲闲道:“你们公子要带着咱们找死呢,你说怎么办。”
余景洛置若罔闻,看着欧阳泺:“你还好吧?”
欧阳泺点点头,面色却白得有些吓人。
“我们,要不要管?”
欧阳泺闭上眼睛,忍住心里一阵阵袭来的窒闷之感,她能做什么呢?
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外族女子,误打误撞到了这里,她不懂武杀术,也不懂蛊术,仅仅的一点医术也完全派不上用场,她能做什么呢?
可是,她能一走了之吗?
她的脚步为何那样沉重,心情比脚步还更沉,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一切都并非偶然,自己虽然来到此地才短短数月,却似乎与这块土地有了千百年的交情,她明明和这些天见过的各种各样的蛊族民众没有太多交集,却有某种不可言喻的共通之情。
仿佛他们痛,她便也会跟着痛;他们不得解脱,她也跟着无法解脱;他们无辜惨死,她便像失去亲人那般痛苦。
她走不了,这块土地已经缠上了她,如果不亲眼看着它好好地,自己便哪里都去不得。
她睁开眼睛,道:“再看看吧。”
再看看,他们已在桌下堆柴火,松子油也已经摆在桌旁,巫祝向他们走来,隔着囚笼喝道:“妖人,你们的死期到了,还不快快谢罪,以求死得痛快些。”
木松柏紧张得大叫:“爷爷饶命,冤枉啊,你们抓错人了。”
巫祝道:“休得狡辩。证据确凿,怎么可能抓错人?”
人群立即呼应:“绝不可能抓错人。”“中原贼人就是狡诈,死到临头还想糊弄人。”“别和他们废话,直接动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