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暂时中断。
离神台较近的蛊族民众好像在鞭炮声中听到一声尖叫,议论纷纷。
“我好像听到尖叫声。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能发生什么事情,呸呸,大吉大利。”
“应该在准备吧,我听说今年的福礼很丰厚呢。”
“不知道今年他们会求些什么呢?”
……
而那神台,笼罩在炮火灰烟之中,献礼红绸以及神台彩绸随风翻涌,仿佛仙境般梦幻,又好像一场浩劫正在启动。
锣鼓再起,鞭炮再起,典礼终于继续。
蛊民们翘首期盼,下面已经到了他们最关心也最喜欢的环节,那就是赐福礼。
红铃和佐礼们步下神台,在赐福台上落座,赐福台比神台低矮许多,布于神台之前,也是众蛊民之前。大家已经簇拥向前,推推搡搡,嬉笑怒骂。
该礼本来就是与民同乐之意,是蛊民们难得的亲近圣主和长老的机会。
在赐福礼上,本年次被蛊族推选出来的十来位蛊民会有幸登上神台,陈述心愿,接受赐福,并得到福礼——那里面经常会有一只由蛊王宿主亲自养育出来的蛊虫。
而他们的同伴会在台下围观,起哄,尽情喧哗。
是无论怎么闹都不过分,怎么说话都不会被诟病的时刻。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司礼喊道:“赐福礼开始!”
欢呼声久久不息。
喧声稍歇,司礼终于又喊:“受赐福!”
语音落处,一个老妪颤颤巍巍登上台来,她面容死寂,稀疏白发束成一缕,半悬在颈后,走三步,喘两下,在众人的担忧和轻呼中,总算到了圣主跟前,想要跪下行礼,却似乎连弯个腰都有些困难。
她的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脸色僵硬的年轻女子,她们“扑通”一声,跪在她的身后。
一直怔然发呆的红铃也难免感到困惑,问道:“老婆婆,你求些什么?”
老妪的声音同她的人一样,仿佛经过万里苦旅,只剩下悠远和干涩,道:“请求圣主替我儿祛蛊。”
佐礼们相视一望,其中一人奇道:“祛蛊为何不去找医蛊,反来了这里?”
台下民众也又有人叹道:“好好的机会,被这老太婆给浪费了。”
“要是可找医蛊,我又何必来到这里?”老太婆倒是不疾不徐,人活到她这个年纪,世间已再无事可使她焦躁了:“我来到这里,当然是因为这蛊,只有圣主可解。”
说完,她以一种奇怪而扭曲的姿势,缓缓跪倒在地,朝红铃深深行了一礼,道:“圣主种的蛊,还得劳烦圣主来解。”
第31章 背叛
在我三十多岁的某一天,母亲曾经和我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老,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了。
现在,我总算已经明白,为何她将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说完却已在抹眼泪。
我有两个女儿,托蛊灵和圣主之福,两个孩子从小很让人省心,不仅健康平安,而且勤劳肯干,街坊邻居无不交口称赞,羡慕我有子女的福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日子过得舒服惬意,她们带给我无穷的动力和干劲,一想到她们,天底下再大的苦难我都不怕,更何况,我们一直过得很顺利。
直到那一年,大女儿带回了一个小伙子,告诉我说她已将丝帕送出,从此不再“走亲”。那么大的一件事,事先我竟一点都不知道,错愕之余,我想着孩子们大了,终归会有自己的主见和选择。而且她是个好姑娘,她的眼光和判断总归还是可以相信的。于是,我没有反对,并给她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典礼。
然而,大礼之后,他们的日子却过得十分不顺利。那个青年竟是个品行不端满口谎话的酒鬼,二两黄汤下肚,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光是替他收拾那些烂摊子,都够我们苦不堪言的。
多少次我看着我一手养大的女儿躲在暗处哭泣,想要做些什么,却除了后悔和流泪,束手无策。因此,我暗暗下定决心,绝对不让老二重蹈覆辙。
很快,她也到了年纪。
她很乖,一直将姐姐的教训放在心里。让我的担心变得有些多余。然而有一天,她却跑来告诉我,说要离开蛊族,去中原游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不需要知道这些。
少年人的心思太过单纯,选择和判断也常太过冲动。对于这一点,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所以,这一次,我选择拒绝,把她关了近半年,完全断绝她跟外面的任何联系,让她彻底死了那份心。
而,时间究竟是怎么过去的呢?
是在大女儿鸡飞狗跳的生活中,还是在二女儿望着窗外蓝天的静默里?
昨天似乎还看着两个孩子扑进我的怀里,今天,我却已经成了黄土已经埋到脖子的垂死之人。我眼睛花了,手脚也变得很不灵便,想煮个东西来吃,却因为忘记关火差点烧了整个房子。
终于,我只能倚靠孩子们生活了。
她们对我的态度,却实在令人伤心。
大女儿动辄对我大发脾气,常常吓得我连大气都不敢喘。有一次,我不小心将她纺麻的器具撞到在地,她竟当着我的面,将它摔得粉碎。
小女儿呢,她倒不发脾气。她只是把我当成空气,完全不搭不理,甚至不愿意跟我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一看到我的半片衣角,就感到恶心难受,马上脚底抹油,逃得无影无踪。
我成了一个伤心的老人,无用却处处惹人心烦,触人伤痛。我知道自己成了她们过往岁月里所有不堪和怆痛的载体以及原因,那些东西原本可以深埋入心底,却因为我的存在,不得不面对——她们恨我,怨我,是那样理所当然。
但是我为什么不可以不甘心?我辛苦一辈子,从来尽心尽力;我为了她们,已经付出了所有的精力和人生。到头来却得到这样的结局,我当然也可以感到委屈,感到愤恨!
我要她们孝顺我,尊敬我,听我的话,让我开心一些——我有这样的愿望,难道不也是理所当然?
讲道此处,老妪看向台上众佐礼,又看向台下正听得聚精会神的人群。大家都默默无言,暗自叹息。终于有一人问道:“所以,你给她们种了蛊?”
老妪却惊得退了一步,站定了才缓缓道:“不错。我向圣主求了两只蛊,种在了她们身上。”
意料之中,人群却仍发出一阵惊呼。
等这声音消了,老妪才继续道:“她们果然变得十分听话,就像她们儿童时那般。”
我让她们做什么,她们便做什么;她们对我十分尊敬,吃穿用度无不以我为先;她们为了我,和伴侣子女吵架,也不再出去呼朋唤友。
她们开始围着我转,将我当做生活的重心,一如我也曾经将她们作为我生活的中心和全部意义。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这老太婆,也太自私了。”
那人的话,立即进了老妪的耳中,她看向那人,道:“我自私吗?我有什么错?既然大家都为自己活,我为什么不可以,难道仅仅因为我老了吗?”
那人嗫嚅道:“话虽如此,但是……”
老人轻笑一声:“但是,我确实是太自私了。”
我每天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我并没有错,一点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小孙女找出了二女儿藏着的包裹,拿来问我:“婆婆,这是什么?”
那包裹非常简单,只有几身洗得发白的衣裳,以及一块成色不佳的玉。
她小时候多病,那块玉是用来“润命”的。小孩子喜欢玩闹,我怕她掉了或者摔碎,所以不敢给她戴贵的。她长大后,我给过她不少好玉,而计划离家时,她竟带了这一块。
我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一件事——何止一件事,自从生下这两个孩子,我岂非日日都在出错;我为她们做过的事情中,真正有哪怕一件是算得上完全无错而值得我沾沾自喜的呢?
我费的力气越大,不过就是错得越远。我的孩子因此受罪,难道不应该把账算在我的头上吗?
更何况,我已经老了啊,本来就应该把一切都放下了。
老人显得很疲倦,眼神空洞而寂寥,脸像尝到某种苦味般蓦然扭曲,须臾又变得平静,道:“所以,圣主,请给她们祛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