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景洛自嘲道:“这可真是无心插柳了。可我还是不懂。”
丽夫人道:“不懂什么?”
余景洛道:“你带我们回来,是为了救我们。可是想来想去,那人为何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不可?”
丽夫人略一思索,问道:“你的,朋友们,当初为何要来大雁城?”
余景洛疑惑道:“难道是因为猝死蛊?可他们并没有调查到什么东西啊。”
丽夫人冷哼一声,缓缓道:“我说过,红铃圣主比以往任何一位圣主都更耀眼,她已经成为蛊族的神祗。”
“我以前一想到这个事实,心头就有怒火,觉得民众实在是瞎了狗眼。”
“托你的福,我最近总算知道了原因。”
“她能成为神,并非她有多厉害,也并非民众眼瞎,而是她背后,有一双造神的手,这双手能粉饰太平,抹去阴暗和残缺,让她变得完美无瑕。”
丽夫人看着他,道:“只有完美光鲜,毫无瑕疵,才能封神。”
“现在,你可懂了?”
余景洛恍然,道:“所以,她当然不希望有人知道猝死蛊一事,更别说调查它的原因了。”
丽夫人点头:“当然。然而,人一旦封神,若被人发现其竟然还有瑕疵,即便只是一点点,就绝然无法再当神,她会连人都无法做了。”
她直直地盯着余景洛,笑得很是残酷,一个字一个字道:“这就是神的反噬!”
告别前。
丽夫人道:“今夜之后,我们之间的生意已经做完;巡游大典之后,你自带着……你妹妹离开便是。”
“那人武杀术高强,她当真已不再重要?”
“无论她如何了不得,现在也无力回天了。”
余景洛点点头,抱拳道:“夫人保重!”
——他当然不会傻到去追根究底,丽夫人也断然不会对他推心置腹,将绸缪之事全然相告。
既如此,他们的生意,已经算是两清了。
走到门口,却被叫住。
丽夫人道:“你知道吗,你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为人坦荡磊落,本应是翩翩公子,底色却很悲凉,仿佛永远无法快乐,即便行遍千山万水,见过世俗百态,肩上的包袱却仍抛不开。当年,我其实很想问问他,这个包袱到底是什么;然而,却没来得及问。如今我若问你,你会告诉我吗?”
余景洛道:“夫人看错了。”
丽夫人一笑,道:“多事之秋,我确实想多了。你放心,无论事成与否,过了大典之日,你们,定是安全了。”
余景洛轻声道:“多谢夫人。”
开门欲出。
丽夫人又道:“你知道我此生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吗?”
“……什么?”
“他们总说我生错了人家,嫁错了人,做错了很多决定——都没什么可遗憾的,这是命运,比起别人,我的命运肯定不是最糟的。”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最遗憾的事情,是直到死,他都一直在护着我,而我,一直站在他的身后。如果重来一次,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放下那些莫须有的矜持和懦弱,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们一起,无论前面是荆棘,是鲜花,是泥泞,还是阳关大道,我们一起,不必一定要到达,走到哪里,就算到哪里。”
她继续道:“你帮我问问你的妹妹,我这样想,到底对不对?”
余景洛沉默良久,再次回头,深深行礼道:“多谢夫人!”
桌上残羹冷炙,却仍调理有序,仿佛只要重新冒出热气,又可再次布盏待客——客人从来谨守礼节,把饭桌弄得一塌糊涂的,多半都是家人。
她看着他消失在门口,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他不是家人,甚至也算不得朋友。
临别之前,她竟然如此唠唠叨叨。
终将尘埃落定,眼角笑出泪花。她含着泪,却突然笑了,喃喃道:“好好的姑娘,扮得那样丑……”
“你来……做什么?”
欧阳泺打开门,晨光中,他的脸色有些疲倦,一时让她心头一软。
余景洛走进房内,问道:“小凌呢,醒来了吗?”
小凌从暗处走出,早已穿戴整齐,接过他抛来的东西,问道:“公子,这是什么?”
余景洛道:“换颜水。你去找木松柏,找到后寻个地方躲几天,巡游大典之后再出来。”
小凌迟疑片刻,抱拳而去。
欧阳泺嘀咕:“她倒是很听你话。竟然答应去找木木,也是奇了。”
余景洛沉默不语,向前走了几步,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欧阳泺目瞪口呆,语无伦次道:“……你,你,要不要脸,这是,我的床……”
余景洛闭着眼睛道:“我就睡一柱香,你到时候叫醒我。”
说着,竟把头偏向里边。
很快,房内就传来轻柔而均匀的鼾声。
欧阳泺坐到一旁,看着床上毫不设防的男人,一时之间,竟愣怔起来。
明明刚才还气他气得要命,此刻却从心里某处升起一点甜蜜,且如雾一般散开,她四肢五骸浸泡在这甜蜜的浓雾中,变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劲,也不愿动弹。
——她是不是也中蛊了?她中的这种蛊,是不是叫余景洛?
良久,她蹑手蹑脚走过去,痴痴地看着他的脸发了一阵呆,轻手轻脚取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我就睡一柱香,你到时候叫醒我。”
她撑着自己的下巴坐在他的身旁,丝毫也未曾察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变得这般听话。
第28章 巡游大典诛心之劫(二)
大典前一日,天气阴沉,万物肃杀,近几日皆是如此。
欧阳宁等在辰星殿的牌匾之下,白色蛊卫服在身,整个人显得挺拔精炼,头发整整齐齐,简单束于脑后,眉眼总算全部露了出来,剑眉星目,高鼻薄唇,除却往日狂野不羁,他原来竟是如此俊美不凡。
很快,眼里出现一人。
她着一身红色劲装,额间坠一滴泪滴状的红宝石,背着手,步履轻快地走了出来,对欧阳宁轻声说了一句,径直走在前面,向大雁城府门方向走去。
一红一白,和谐得像是一幅流动的画,很是令人赏心悦目;只是周围景致衰败,天气也又冷又湿,颇有些美中不足。
又是这条巷道,又是这条山路,又是这片树林。红白两个身影走了进去,小路上,却突然从天而降两个人,正是余景洛和欧阳泺。
不知为何,她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他疑惑:“怎么了?”
她看着他:“你可还记得……?”
这里竟是,他们两人久别重逢的所在。
余景洛点头,道:“那几天,我确实一直跟在你身边。”
她脸色一红,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可知道,那日,我为何会闯入这片树林?”
“难道不是因为你发现了我?”
“我一度也以为是这样。但是,那时候,我看到那个背影,第一印象其实不是你。”
余景洛脸色微变,道:“莫非是,欧阳宁?”
她点头。
他沉声道:“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并非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周围树木大小一致,树干光滑,一个多余的枝丫都没有,横竖都排列得整整齐齐,树下无一点杂草,头顶没有一片树叶。
冬日里枝叶凋零,倒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地上却也并无一片落叶,只有紧实的黑土,踩踏时很是厚实可靠,却让人心如履冰。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也越发安静。这样的密林,又少人烟,本应是鸟虫的天堂,常年都应有蝉鸣鸟唱,然而,两人耳旁却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周围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以听到。
欧阳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低声道:“这个鬼地方,怎么看起来这么奇怪?”
余景洛看上去也并不轻松,道:“这是一个森林迷阵。”
他解释道:“迷阵,这是机关术法中的一种,算不得稀奇,一般以自然之物设阵,比如树木,比如山石等物,内藏机关和杀招,人若不慎闯入此中,不知路线者,多半要惨死其中的。”
“哦。”
余景洛低头看她一眼,又道:“这类迷阵也有难有易,全看其触发机关为何,致命杀招为何物。好比猎户所设的捕杀阵,不过就是一个陷阱,一条网兜,不仅不容易中招,即便中招,挣脱开来也很容易。没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