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道:“那人是谁?”
余景洛脸露恨色,一字一句道:“当今圣主,红铃!”
夫人似乎始料未及,愣怔许久,才道:“我替她,向你道歉。”
余景洛却突然转身,小心牵起欧阳泺的手,道:“妹妹,我们走。”
他的眼神温柔,声音更温柔,她明知他在演戏,却忍不住心头一阵乱跳,沉溺其中,呆呆站了起来,随着他向厅外走去。
身后却传来声音,道:“且慢!”
残盏已去,新茶在唇下袅袅,夫人道:“你们的秘密,我买了。”
彩霞走出大雁城府,抬头看了看天,夕阳已坠入山后,流霞满天,顷刻变幻。
寒风拂来,她打了个寒噤,俄顷,却又挺起了胸膛。深秋季节,即便是这样天气好的日子,也是寒气入骨,她的衣衫却仍单薄得很。
这当然仅仅是因为她喜欢这样的穿着。
她喜欢轻凉的彩衣,喜欢露出傲人的胸膛和白皙的皮肤。虽然年纪渐渐大了,但是,谁要说她老,即便非常隐晦,她也还是会非常生气的。
穿街走巷,她步履飞快,像一只猫,倏地就消失在一条巷子里。她的身后,原本空荡荡的地上,却突然多出来一个劲装魁梧的汉子,站在巷口。正踌躇难决之时,却见彩霞洋洋洒洒地靠在巷子口,似笑非笑。
她把衣服,又往下拉了拉。
汉子低下了头,若非脸色本就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非得羞红了不可。
她扭着细腰走了过来,问道:“这一次,是谁?”
是谁,这么些天来,让他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靠近一人,在他耳边轻轻吐了一口气,道:“是孔夏,灵忧,还是素思?”
谁也不敢如此称呼这三个名字,因他们是蛊族地位最高的三位长老。
但是她敢。
在蛊族,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即便是一缕草芥,在权力的漩涡之中待得久了,也很难不被绕得头脑发热,分不清东西南北。
百炼成钢的汉子却成了绕指柔,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头却更低了。
彩霞妩媚一笑,道:“你累不累?”
汉子道:“不,不累。”
彩霞道:“不,你累了,你肯定累了。不如,去我那里喝一杯,解解乏,怎么样?”
那汉子道:“不,不必。”
彩霞举起一直纤纤细手,轻轻在他脸上一扇,轻斥道:“听话。”
说着,自顾自走在前面。
那汉子却俨然成了个孝顺的儿子,跟在她身后,十分乖顺地向前走着。
良宵苦短,转瞬便是深夜。
彩霞从梦中悠悠醒转,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喟叹,眼睛一转,见到桌旁一个背影,被油灯投在墙上,巨大得像头熊。
愚笨而鲁莽的熊。
她娇声道:“我渴了。”
那头熊却果然温顺地站了起来,端着一杯茶,慢慢向她走来,十分顺从,十分细心。
她却猛然坐了起来,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低吼道:“怎么是你?”
那人身材魁梧,却顶着一个细小的脑袋,神色疲倦,似乎永远也睡不醒,两撇山羊胡子似被口水粘住,让人看着十分恶心。
他笑了,道:“没想到你还有别的男人。”
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道:“我,我……”
她怕他。
她谁都不怕,就怕他,因为他当着她的面,杀过一个人,那个人的脖子从开始流血到血流光,整整用了一个下午。她一点点看着那人的脸从红变成青再变成紫,最后变得像纸一样惨白。
他死之后,山羊胡子笑着对她说:“若是还有下一次,你再让我戴绿帽,死的人,会是你。”
可是,可是……
她突然疑惑道:“你不是死了吗?”
山羊胡子道:“我没有死。”
她又被吓了一跳,道:“可是,可是,你怎么突然变壮了这么多?”
山羊胡子道:“因为我吃了一些好东西。”
“什么东西?”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山羊胡子突然张开了嘴巴,越张越大,大到匪夷所思,像一个山洞那般巨大,一条舌头,红得令人心颤的舌头,像巨蟒般在山洞中翻滚,吐着信子,向她猛然袭来,她大叫一声,立刻闭上了眼睛,害怕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然而,她却没有被撕碎,也未被嚼烂,她猛然睁开眼睛,只看到头顶的鹅黄软帐,挂帐的帘钩轻轻摇摆,其上的两串铃铛叮叮当当,屋内暗灯如豆,催情的暗香沁人心脾。
原来是个噩梦。
梦,为何这般真实?
她真的渴了,衣裳已被汗湿,身上冷飕飕的。
她想喝水;她想换身衣服。
起身,倒水,饮下。
打开柜门,挑了一身暖和的衣服,换上。
她怔住,呆呆地站在屋内,不知何去何从。
仍然很渴,身体越发冷了。她猛然一惊——
她又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冷入心脾。
——竟又是梦。梦中,她做了一个噩梦,惊出一身冷汗,梦醒后,她既渴且冷,喝了茶,换了衣服。
她叹了口气,心道自己最近大概是太累了,怎么会做这样糊里糊涂的梦。
她真的很渴,真的湿透了。
她想喝水;她想换身衣服。
起身,倒水,饮下。
打开柜门,挑了一身暖和的衣服,换上。
——她突然杏目圆睁,赫然竟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冷汗涔涔。
难道还是梦?
她不禁慌了,她拼命挣扎,想从梦里挣脱出去,一次次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却一次次又发现自己仍在梦中。
一个人清醒地发现自己已经被自己的梦囚住,该有多么恐惧,该有多么无助?
凌晨的第一缕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了屋子,照在床上,床上的女子脸已经扭成了一团,身体却犹如被人点穴,半点也无法动弹。
她的薄纱,湿透,又干了;干了,又湿透。
突然,她大叫了一声,眼睛猛然睁开,坐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伸了伸手,摸摸床边的蚊帐,又摸摸身上的软被,突然捧住了自己的脸,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她突然弹跳起来,将所有的灯和蜡烛都找了出来,全部点亮,然后跪在窗前,冲着窗外,磕起头来。
嘴里念念有辞,道:“对不起,对不起……”
“你对不起谁?”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她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仓促之间转过头来,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连半个人也没有。
她终于再也无法控制,惨叫一声,破门狂奔而去。
第19章 乔木无枝汉广难渡(二)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大雁城地处群山环抱之中,地窄人稀,山高皇帝远,若非蛊族名气,早不知被世人遗忘在了哪片九霄云之外。历朝历代的君王,若某日突然想起自己治下还有这样一块地方,便派上几名官员前来督查一番,若未想起,也就任其自生自灭。
本朝几代君主皆重文轻武,不屑于江湖,近百年来,早将此地忘得一干二净。
此地父母官姓连,自从被发配来此后,数十年来不得朝廷闻问,嫡子传位至今,若是有心,做个占地为王的土皇帝也成了。只是,连氏祖上被罢黜流放,就断了权势之念,一代代传承祖念,到了今天,那顶官帽已然就剩下个样子。更加上蛊族本就有自己的王和自己的秩序,到了现在,更是把那顶只剩下样子的官帽也放在家里不轻易戴出门外了。
然而官邸大雁城府仍然颇显气派,且戒备森严,因,当代的蛊王宿主红铃,乃这一代的父母官连青留所出。历代的圣主本有专门的行宫,叫做月亮宫,那也是蛊族真正的权力中心;然而,红铃却不知何故,竟然随父居住在大雁城府的辰星殿。因此,也就顺带使得这座百年建筑也跟着恢复了荣光。
新入的蛊婢都住在后院,其他人都是合住,欧阳泺却独自分得一间。这房间虽小,却还算干净整齐,且因为靠在最边,阳光格外充足,因为貌丑而郁闷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但欧阳泺此人,虽然一路颠沛流离,受到的欺负不少,却十分奇怪,见到任何人,首先便亲近几分。而现在,大家初来乍到,又都是十七八岁青春单纯的年纪,不久便三五成群亲亲热热了,却只有她无人搭理,过了几天,觉得没意思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