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回内禁军营吗?”
“我啊……我送殿下进去就回。”
他说完,耳朵后面有些发红。
天上的雪撒若鹅毛。连天的树阵抖动着干硬的枝桠,沙沙作响。
张平宣的人影在阖春门前消失之后,赵谦才悻悻地解马,也懒怠地骑,冒雪归营。
***
琨华殿内,席银坐在张铎的坐处写字。
自从她受鞭伤以来,张铎就不让江沁每日进宫来给教她习字了。张铎闲时,会翻着书本,亲自讲授。他是个做事严谨的人,比起江沁那柔和态度,张铎讲授时,经常显得咄咄逼人。
但他讲得比江沁要有意思得多。
比如,他讲《论语》,一部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儒学大作,偏偏能听到某些逆骨铮铮刮擦的声音,时常听得她心惊胆战,又欲罢不能。
然而,他责起她的迟钝来也毫不手软,笔杆子不顺手,他专门让宋怀玉给去宫造司给他取了一把玉尺,平时就和书一道捏在他手中,席银应答稍有不对,就径直朝她手板上招呼。
是以席银看着那玉尺子就害怕。
时常期盼着太医署的人过来送过药。
每到这个时候,张铎就让女医架个屏,带她去后面上药。
自己则坐在外面捏着书,也不敢往屏处看。
自从那夜替她上过药后,张铎每每回想起那个场景,就要辗转折腾。要说怯吧,席银怯他。他又何尝不怯席银。
席银并不知道,张铎究竟在想什么。
这个时辰,朝会虽然散了,但尚书省请见。
张铎回琨华更了一身衣就去了太极殿的东后堂。
临走时看了一眼席银熬夜写的字,随手勒了几个实在看不下去,拿起玉尺又要罚她。
谁知席银可怜巴巴地举手道:“你议事去吧,我又不会跑。”
这么一句,把他的气焰摁了下去。
也是,她应该跑不了,自己急什么了。
想着索性把笔搁在自己的案上,点着案面,命她坐下来从新写,自己撩袍跨了出去。
宫人胡氏进来换香,见席银坐在张铎的书案前,惊道:“你怎么能坐在陛下的坐处。”
席银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我这就……”
“你好大的胆子!”
胡氏放下手中的沉香料,“我们琨华殿的人,都是宋常侍过了好几回眼的,你虽在琨华落了宫籍,但我冷眼瞧了你这几日,你的举止言谈,却半分没有琨华宫人该有的心智和仪态。”
席银望着胡氏,她年纪不算太轻,生得眉目端正清秀,鬓发梳地一丝不勾,双手交扣在腹前,亭亭玉立。
席银从前,最害怕这样的女人。
她们就像是当年他在乐律里中见到过的那些恨自己丈夫不长进的年轻妇人一般,身份干净,立场无错,所以连带着仪态都端正起来,斥责完了男人又斥责她,说她水性杨花,不知羞耻。而她只能抱着琴,低着头在那儿听着,心里虽然委屈,却又没有立场说哪怕一句话。
“你还不退下!要让我请宋常侍过来吗?”
席银忙放下还握在手中的笔,刚要退缩,却忽地想起张铎曾经问她:“我无畏殿上群臣,你也就不需要怕这些宫人。”
“是陛下准我坐在这里的……”
她低着头轻轻地顶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是陛下准我坐在这里的。我还有字没写完……”
她说完,又走回案后,抚裙从新跪坐下来,取笔蘸墨,强逼着自己把心里那阵胆怯推出去。
“无耻放肆!”
“胡宫人,你自重!我何曾无耻,你不要侮辱我。”
胡氏握在腹前的手有些颤抖,她是在宋怀玉手底下磨过多年的人,除了宋怀玉之外,琨华殿的宫人,都肯叫她一声姐姐,而席银非但视她为无物,言谈做派全不和宫中行仪,令她十分恼火,如今,还敢公然与她争辩。奈何皇帝的起居全是她一人承担,其余的宫人都插不上手,掖庭走了一遭之后,连宫正司都跟着私人底下称起她内贵人来。
胡氏气得一时手足无措。
正僵持,殿外突然传来一声笑。
第56章 夏湖(二)
正僵持,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笑。
席银手上的笔被惊落,在官纸上撇下了长长的一道。
她抬头朝前面看去,琨华殿的殿门如同一个光洞, 雪的影子像银刃一样,削过张铎的面庞。
张铎从殿外跨入, 身后跟着的宋怀玉, 一个劲儿地冲着胡氏摆手。
胡氏忙在帷帐前伏跪下来,张铎从胡氏身边走过的时候,低头看了她一眼,抬头对席银道:“写完了?”
“不曾。”
张铎跨到案后, 撩袍坐下来。胡氏仍然一声不敢吭地跪着。
席银看着胡氏的肩膀, 那肩头在灌门而入的雪风里瑟瑟发抖。
无论她将才多么的仪态端正, 将她衬得像一条陋虫,如今也像被抽去了脊梁骨,孱软地伏在地上。
席银不由朝张铎看去,他正挑初一张她写过的官纸在看, 手在玉尺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怪了,他明明没有对胡氏说过一句话,看似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陋字”上, 胡氏为何会被吓成那个样子呢。
“你在看什么。”
冷不防一句劈到脸上,席银这才发觉, 他一手捏着纸,一手撑下巴,正抬头看向她。
“没有。”
张铎拍了拍身边的坐处, 啧了一声。
“你这个竖笔啊,是所有字骨里写得最难看的,朕怎么教你,你都没法把它立起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席银发觉门前的胡氏连腰都撑不直了。
“席银,你到底在看什么!”
“啊……我没有,我在听你说话。”
张铎扫了一眼她目光所落之处。
“宋怀玉。”
“老奴在。”
“带胡氏出去。”
胡氏听了这句话,重重地磕了两个头,求道:“陛下,饶了奴……求陛下饶了奴。”
宋怀玉赶忙命人上前将她架起:“陛下已经开恩了,你怎敢失仪!还不快闭嘴。”
胡氏泪流满面,已然听不进去宋怀玉的话。
“不……求陛下饶了奴,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胡言了。”
张铎看了一眼宋怀玉,冷道:“堵嘴,拖出去。”
胡氏在宋怀玉手底下做了好几年的事,宋怀玉有心维护,此时也不敢开口,只得亲自上前,用一根白绫卷勒了她的口舌,摆手命人把她拖下去。
席银怔怔地看着胡氏瞪眼蹬腿地被人拖出琨华殿,喉咙处不由地吞咽了好几口。
“你还在看。”
“我……”
“看朕这里。”
他说着,狠狠地抖了抖手上的官纸,“朕刚说的,你听是没听。”
席银屈膝在张铎身边跪坐下来,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胡宫人为什么会求饶,又为什么会怕成那个样子。”
她的脸凑得有些近,鼻息扑面,张铎的耳廓陡烫起来,他不着意地一旁挪了挪身,刻意冷下声音道:“你说呢。”
席银摁了摁眉心,当真露了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然而想了半天,似乎是想明白了,却又无法理顺一通话来表述。
“我……说不清楚,不过……”
她垂头笑了笑,伸手将耳边的碎发细致地挽到耳后。
“我心里很舒畅,就跟喝了雄黄酒一样。”
她说着,笑弯了眉眼。
张铎扫了她一眼,便将目光从新落向了手中的官纸,不肯再抬头。
“陛下。”
“嗯。”
“我以后不会怕琨华殿的宫人了。”
张铎道貌岸然地放下手上的官纸,刻意道:“为何。”
席银抿了抿唇,抬头笑道:“因为她们虽然守宫礼,但她们也会胡言,也会和我一样做错事,也会受你的责罚,我和她们是一样的人,只要我肯用心地学,我以后,也会识很多很多字,也会说出大道理。”
她的着一袭话,没有任何的章法,乱七八糟,粗浅得很,却令张铎心悦。
他刻意没有立即回应她,低头摩挲着那把玉尺。
维护女人这种事,张铎不屑于做得太明白。
为了她,斥责胡氏。这种行径非但不能让她领情,还会令他自己显得肤浅而无聊。
对于张铎而言,最难的事,用严法逼她立身之后,如何再给这个女人处世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