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铎抬手东指。
“交印,去。”
赵谦咧嘴一笑,端茶道:“说说而已。”
说完岔开话道:“你说,你们家这小奴婢,那么虔诚的求什么呢。”
张铎含了一口茶,平道:“无非关乎岑照。”
赵谦笑道:“你这语气真不善。”
“妄听慎言。”
赵谦一撇嘴,斜眼喃道:“老木头。”
“你说什么。”
“没……那个说正经的在,岑照如今应该到刘必麾下了。”
“嗯。”
“那平宣……肯与你说话了吗?”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回应,多少有些无趣,挑弄着茶席上贡着的一只晚山桃到道:“你逼陛下杀子囚妻,就是为了逼郑扬上奏东伐吧。”
张铎撑开腿,平声道:
“你也悯老怜病?”
“郑扬已老,听说从河西回洛阳的路上就已有呕血症,即便有命和刘必交锋,你让他拿什么命回来。”
张铎迎风道:“他是张奚的最后一盟,此去本就不必回来。”
赵谦不留神掐断了桃枝,“张退寒,路走穷了也不好。”
“穷路登天你忘了?摁好的你的刀,好好在洛阳城蛰伏着,有让你痛快围杀的时候。”
说完他便要起身。
却听赵谦道:“我想问问你。”
“什么。”
“你是不是想取而代之。”
张铎压盏,“你没有问清楚,取谁而代之?”
赵谦摇了摇头:“我看不清楚。取大司马,好像低看了你,取陛下……这话我也不敢说。”
张铎笑了一声,端正坐下,“你什么时候看到这一层。”
“你在太极殿上带那丫头走的时候。”
他说着,撑开手臂,指点梁顶。
“你逼陛下因谋逆大罪杀子囚妻,却要带走真正下那一刀的女人。你不是要与他江山共治,你是要……”
话未说完,却听江凌拱手禀道:“郎主,女郎来了。”
赵谦听这话,一下子从坐席上弹起来。
“平宣?张退寒,我去给你请她啊。”
“我说了我要见她?”
赵谦压根没理他的意思,慌乱地弯腰穿履,全然没有了将才的凝重之态,“人肯来见你,肯来给你说话,你就暗乐吧,还不想见,你什么人啊。我去了啊,你等着。”
“不用了。”
脆声入耳。
张铎抬头,见张平宣已然端立在她面前,身后跟着席银。
赵谦忙起身道:“今儿可三月三,你没去魏丛山的临水会?”
“你闭嘴。”
张平宣直直地凝向张铎,眼眶通红。
赵谦顿时不敢再多言。
“母亲要见你。”
张铎面入浓荫,须臾之后方轻问道:“什么。”
“母亲要见你。”
她按平声音重复了一遍。
张铎点了点头。
“好。”
说罢,理襟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在哪里?”
张平宣道:“你明知故问吗?母亲不出东晦堂。”
“好……”
他又应了一声,转身朝前走。
“哥!”
张平宣出声唤住他,他也只是顿了一步,却不再回头。
张平宣忙追出近几步。“你要不先别回去……我再去劝劝父亲。”
张铎抬头望了一眼那浮屠四角的金铃,声送天际,却也铮然入耳。
“不用劝,你几时劝得住他,母亲肯见我就行,别的都由父亲 。”
“这次不同!”
她顾不上赵谦在场,撑臂拦住张铎的去路:“父亲听宋常侍说了你在太极殿的事,知道你逼陛下杀子囚妻,迫使郑将军带病领军,急怒攻心,大恸晕厥,今日醒来就去了东晦堂。后来又把二哥和长姐都召回家中,我不知道父亲意欲何为,便去问母亲,可是母亲见了我只是流泪,从头到尾就说了一句‘她要见你。’”
她说得急切,不免面色涨红。
张铎按下她的手臂,抬袖擦了擦她额头的细汗,笑道:“你不恨我了?”
张平宣一窒,“我知道,陈孝死了,他无非长得像他而已。况且,他和陈孝一样,都是没有心肠的人,他要走,我就放他走了。而你是我亲哥哥,我怎么能恨你。我是怕父亲发狠,怕母亲也弃你……”
头顶狂风掠过,金铃炸响。
张铎垂袖笑望着张平宣:“母亲弃过我一次,我对母从不敢心存妄念。”
“哥……”
“你就别回去了吧。”
他声音平和,抬手扶正她鬓上的玉簪子。
赵谦跟上来道:“张退寒,要不我跟你去,大司马见了我尚会……”
“我与张家的事是你一个外人堪置喙的!”
这一句语速极快,迫得赵谦强退了几步,不敢再说话。
张铎这才重缓声调。
“席银。”
席银正在发愣,听到这一声忙应道:“奴在。”
“陪着她,在这寺中逛逛也好,去清谈居坐坐也成,或者你们想去临水会也行。 ”
他说着,伸手向江凌,伸手接过一包银钱抛给席银,转身下楼而去。
“大哥!”
张平宣扶于楼栏,扯声连唤了他几声,也不听他应答。
浮屠下净无尘,伽蓝之中无车马,他徒行而过的场景落在席银眼中,竟有一丝孤烈之感。
张平宣扶栏垂头,忍泪不语。
赵谦多少知道些其中的原由,不好开口,便拿眼光睇席银。
席银上前,扶着张平宣在茶席旁坐下。
赵谦自觉此时不宜相劝,挠了挠头,不知所措,终听席银道:“将军去吧。奴陪着女郎。”
第26章 春雷(二)
赵谦走后, 张平宣坐在茶案后垂头不语,肩膀却抑制不住地抽耸。
泥炉煮水已干,席银又取了一壶上来, 从新烧滚。而后倒一盏,平递到张平宣手边。
张平宣吹着浮絮烫烫地喝了一口, 这才稍觉情绪稍缓。
席银跪坐到张平宣身边, 轻道:“女郎,奴陪您去临水会转转吧。”
张平宣摇头,仰面的忍着眼眶地酸胀,望向那九层浮屠的四角金铃。
云翻白浪, 日升中天。
张平宣拭了拭眼睛, 撑着席簟站起身:“不行, 我还是得回去。”
席银也跟着起身道:“可郎主让奴陪着您,不让您回去。”
“你一个奴婢懂什么!”
她说得有些急了,见她神情错愕,忙道:“我无意贬损你。”
席银淡露了一个笑:“奴也知道, 您心里着急。”
张平宣捏着手上的杯盏,抿唇喃道:“每一回都这样。”
说着,一把将茶盏跺回案声, 声音一高,已然带了哭腔:“他真的每一回都是这样!把我支走, 一个人到张家去见父亲母亲。他明明知道母亲始终不会见他,但又死犟,不见他他还是要去东晦堂跪求, 没有哪一回不是被父亲伤得体无完肤地回来。一声不吭,不让任何人去照看。”
她说着忍不住抱膝坐下,埋首啜泣。
席银取出自己的绢帕递给她,陪她一道坐下。
张平宣口中的这个人,和那个把她从太极殿上从容带走的张铎是割裂的。
“奴……看过郎主背上的伤。”
张平宣一怔。
“他肯让你看?”
“嗯。”
张平宣的面上说不出是喜还是悲。
“那就好……那就好,我听江伯说,大哥从前都自己一个擦身上药。阿银。”
“嗯?”
张平宣就着绢帕握住了席银的手。
“谢你。”
席银忙道:“不敢,您救了奴的哥哥,您是奴一辈子的恩人。况且……”
她垂下眼来,声里有一丝轻颤:“况且,奴不是自愿的,是他逼奴的,奴很……怕他。”
“是啊……”
张平宣闻言,目光一暗。沉默须臾后,含泪叹了一声。
“世人都怕他,连父亲和母亲,也都怕他。”
“可是父母为什么会怕自己的儿子呢。”
她说完觉得唐突,又添了一句:“奴没有父母……尚不明白。”
“那你和你兄长……”
“上回没来得及和您说明,奴是兄长从乐律里捡来的。”
张平宣一愣,随即缓和容色。
“你也是个可怜的女子,难怪你不明白这些。不过说到底,我也不明白。”
说完,她垂眼沉默下来,手指渐渐捏紧了膝上的衣料。
再开口时,神色竟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