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傅予城拿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
这辈子和上辈子的差别太大,以至于他差点就下意识地以为一切都是沿着另一条轨迹重头再来。
是什么时候呢。他心烦意乱,上辈子的记忆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一个时间。他抬头看向墙上的电子日历,瞳孔骤然收缩的瞬间,手里的茶杯咣当一声洒了一地茶水。
只剩一个月了。
“表哥。”白景晨以为他还是不愿意回去,毕竟两年的时间里他最反感的就是让他回到那个牢笼一样的宅子里,可如今情况特殊,外婆的病已经很重了,甚至有传言说老人家熬不过今年冬天。
“奶奶在家的时候最疼的就是哥你了。”白景晨抱着猫小声地说道,“所以表哥,你到时候就是再不愿意回本家也得回去一趟,外婆在电话里说她真的很想见你。”
“我会去的。”
没有任何犹疑,傅予城俯身捡起地上的茶杯,青蓝色的杯身因为落地时的撞击有了几道裂缝:“邀请函放在这里吧,我会按时去的。”
白景晨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答应,放下邀请函就高高兴兴地找借口溜了。
沈念从厨房端了切好的水果出来,走进客厅却发现自家爱人一语不发地独自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封黑金色的邀请函。
“予城?”
“沈念,奶奶要回来了。”傅予城抬手把有了裂纹的杯子扔进了垃圾桶,“就在半个月后,景晨把邀请函给我送了过来,我打算到时候回老宅一趟。”
“奶奶她没多少时间了。”
一瞬间的恍然大悟,谈起这件事,沈念直到现在还对当时的情况记忆犹新。
当时因为忙着照顾双眼失明的予城,他对于予城奶奶的印象只是个知书达理的优雅女性,因为身体不太好所以总是吃药,本以为能再熬上几年,可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后就死于高血压导致的脑出血。
知道消息之后予城后悔得肝肠寸断,只恨自己没能放下自己心里的偏见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你就回去好好看看老人家吧。”他伸手轻轻拨开自家爱人额前的碎发,刚想开口继续说些什么脑海中却有零碎的片段骤然闪过。
冥冥之中有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只可惜记忆模糊,他即使努力回忆也想不起究竟是哪里异常,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必须赶在这场飞来横祸发生前见见那位温和慈祥的老夫人。
“予城,到时候你能带我一起去吗?”白景晨离开后,沈念端着切好的水果在沙发上坐下,他从来没有向傅予城提过任何要求,但这次他心中愈发强烈的预感让他不得不开口,“我想见见你奶奶。”
“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蹊跷?”傅予城一愣,“你是说奶奶的病?”
“我不能确定。”沈念轻轻皱了皱眉,“你让我去见老人家一面,我之前当了二十多年的医生,让我见一面总归不会有坏处。”
“好,我带你去。”他知道沈念从来不是会无缘无故撒谎的人,会说这样的话就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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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自从知道那场火灾是出自他二叔之手后他就开始明里暗里收集情报。上辈子他就听说对方掌管的公司有偷税漏税资金去向不明的情况,如果不是傅家的产业在背后支撑,公司早就濒临破产。
于是他在对方公司里安插眼线,传来的消息果不其然不出他的意料。
挪用公款,篡改账目逃税漏税,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犯了大忌,要是抖搂出去,不说公司声誉尽毁人锒铛入狱,就是傅家也要受到波及。
林柏轩把资料给他的时候劝他三思而后行。毕竟是和自己有亲戚关系的人,就算彼此之间没什么感情,但他如果出手,就一定会被人指责冷血无情。
林柏轩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和利益至上的人打交道,亲情只是对方用来牵制和拖累的道具。傅家是盘根错节的大树,断掉几根枝桠不会有任何影响,但他如果手下留情就是在给自己寻死路。
于是他一方面让眼线继续收集证据,一方面在学业之余开始接手爷爷交给他的子公司。半个月之后奶奶从美国回国,夜色降临的时候他带着沈念坐上了回老宅的车。
暮色掩映里的帝都看上去比白昼更为嚣嚷,似乎夜色一浓,白日里藏着的魑魅魍魉就倾巢而出。
傅予城靠在车窗边向外眺望,沿途路灯绵连成人间的长明星河,耳畔是车辆碾过路面的呼啸。
这样的想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来到北京的所有人都说这座城市入夜后才是真正的繁华,拥挤的人流用灯光和喧哗装点钢筋水泥铸成的巨兽,交错纵横的街道流火纵横,车流不歇,金红绮丽。
北京是座引人向往的城市,无数人为了梦想投身进这繁华的熔炉,明知所谓的出路万中无一却还是甘愿粉身碎骨。
按理说,出生在这样的上流名门,他应该感到幸运才对。
他和那些漂泊奔波在这座城市的人不一样。从出生开始就赢在起跑线上,他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许多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就算没有父母的关爱,他也能用钱和权力堆砌出纸醉金迷的快乐。
可事到如今,除了麻木,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轿车开进了隧道,黑暗代替了流光。
帝都华灯初上的斑斓霓虹就这样隐没光晕,徒留下噬人的阴冷漆黑,伴着吹入的潮湿夜风,冷得他骨骼钝痛。
沈念坐在他身边,温润的眼睛里像是碎了银河般明晰。
他知道自己爱人心情低落的原因,但有外人在场,他不方便说些过于亲密的话,于是他在旁人见不到的地方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手心热意温柔。
万千黑暗里唯一的温柔光源,他因为对方的触碰松了皱成一团的眉心。
出隧道的时候沈念侧身替他关上了车窗,窗外的灯光就这么缓慢倾泻在他微垂的眼睑上。那些冷硬如生铁的光斑坠进他的眼里磨平了棱角,洗尽铅华后又从他的瞳仁里流淌出温润的光。
他悄悄握紧了沈念的手,轿车在湖畔的别墅旁停下,敞开的大门里人声鼎沸,宾客觥筹交错,磨砂窗棂透出的光洒在瓷白砖石上,斑斓摇曳的光影莫名给他一种此刻正在深海游离的错觉。
沈念松开他的手跟在他身后,等在门口的管家恭敬地领着他穿过庭前的回廊。
这是他两年以来第一次回到傅家的本宅,按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可如今望着眼前绚烂到不似人间的奢靡灯光,他只觉得手脚冰凉。
好像根本不该来这里。
或者说,他对这个冰冷的家已经再无感情。
“予城少爷。”管家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厚重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令人窒息的璀璨灯光扑面而来。
于是该微笑了,该鞠躬了。
该用疏离又客套的伪装应付这些所谓宾客和至亲的敲打试探了。
瞎了两年几乎形同废人的傅家少爷,想必有很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吧。
不过可惜了。
他挺直背脊踏进灯光里,环顾四周,原本喧嚷的人群有那么一瞬异样的寂静。
下一秒,众人竭力压低的交谈声在耳畔窸窣响起,他听见有人在谈论他的眼睛,还有跟在他身后的沈念。
“哥,你先跟着管家去楼上见奶奶吧。”他回头对着沈念轻轻笑了笑,他不想让他过多接触上流圈子里的规则,更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人接受这些人意味不明的打量和非议。
“等我打完招呼就来找你。”
沈念点点头,转身跟着管家上了楼。他轻轻松了一口气,眼里温柔褪去覆上冷硬疏离,旋即开始笑着应对来往宾客的问候寒暄。
谈话的内容无非是些故作关心的试探和虚伪的恭维,上辈子的他已经习惯了应对这些,接待了几波宾客之后就放下酒杯上楼准备去找沈念,刚转过走廊拐角的时候却被人叫住了脚步。
“傅予城。”冷漠又疏离的语调,连名带姓。
傅余青在傅予城进门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自己这个许久未见的儿子。
两年未见,自己这个儿子已经和记忆里的相距甚远。身上没了年少那股子轻狂的稚气,面目清隽神色内敛的模样居然有几分像父亲年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