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在方知渊唇上亲一下:“还要试试双修吗。”
=========
若要追忆初遇往事,其实还要从更早说起。
寒冬飘雪,白袍小仙君飞踏松枝,一路如鹤儿般掠上寒山,最终停在道人的背后。
眉清目秀的少年抖落裘衣上的碎雪,俯身便拜:“师父,青儿回了。”
那时候,太清岛虚云峰上还没有别人,也没有设那座令修士不可飞行的宗门禁阵。
尹尝辛问道:“游历十日,如何?”
蔺负青黯然摇头:“我……越来越不懂了。”
随师父避世入山两年后,蔺负青道心不稳。
“师父,救世仙是什么?”
那时候,蔺负青一边给鱼红棠喂着羊奶一边问尹尝辛,“我不明白。救是怎么救,世是什么,仙又是怎样才算仙?”
他是凡俗界出身,已经沾了满心的凡尘,仙人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曾经他还是苏雪生的时候,周围人都夸他聪颖,说他是神童。他什么都能一学就会,举一反三。
被尹尝辛带上山后,修习仙法术诀,对他来说也毫无困难。
只有这个,他怎么也想不透彻。
“救世……世上有善人也有恶人,我都要救么?”
“如果我救了个恶人,恶人却反而杀了善人,那还不如不救;如果我救了个恶人,恶人却反而恩将仇报,那更不如不救……”
“怎么样才算是救?倘若一个人已经不想活了,我摁头逼着他活,这也能算救人吗?”
“都说好人没好报,救世仙不会夭折吗?”
“就算不夭折,如果好人一直没好报,他真能矢志不渝地做好人吗?他不委屈吗?”
“仙人与凡人究竟有什么区别?听说凡人可以顿悟升仙,那仙人也会被贬成凡人吗?”
蔺负青咬唇:“……好难。”
尹尝辛被这小孩一句句问得头都大了,纠着眉毛道:“……你想得太深了,没那么复杂。日后你会懂的。”
鱼红棠打了个奶嗝,咿咿呀呀地哼唧。蔺负青把她抱上小床,怔怔地发呆。
他觉着很难懂。
为求一个清明,蔺负青时不时就会离岛往山下游历,试图从红尘百态中求解。可每次见得越多,心中困惑就越浓重。
过了十一岁之后,蔺负青的状况越来越糟。
修士道心不稳,就会有心魔滋生。
蔺负青的问题在于,尹尝辛叫他做救世仙,他就直接以此立了道心——
后来蔺负青自己回想这事儿都觉得荒唐,简直对自家师父无话可说。
“救世”这种事情,连许多大乘渡劫的大能都不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哪里是一个十岁孩童能兜得住的?
酿成惨剧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这也确实证明了尹尝辛真的不会养孩子,幸好后来虚云那几个都是大师兄养的。
出事的那天,是鱼红棠哭着跟师父告状,说青儿哥哥没给她做午饭,小红糖肚肚好饿好饿。
尹尝辛出去找他小徒弟,走遍大半个太清岛也没见着人,最后在那株巨大的老木下发现了少年的身影。
……蔺负青正跪在老神木盘虬的树根间,恍若丢了魂魄。他并没能发现尹尝辛已经走到身后,只是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天。
尹尝辛叫他一声:“青儿。”
蔺负青就像凭空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猛地回头,面色灰败:“……师父。”
尹尝辛皱眉:“这是怎么了?午饭都不做。”
少年仰头,向上伸出双手。
他的手臂纤细,柔白。
就那么支在茫茫的天穹之下。
蔺负青茫然地呢喃:“师父,天穹好大。”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纤细的身子就晃了晃,径直栽倒在老神木下。他闭眼昏了过去。
……
那个晚上,蔺负青高烧不退。
病不生在身上,而是生在心里。
“我是谁?我是救世仙吗?”
清俊少年蜷缩在床上,脸色惨白地陷在几层的棉被里。他烧得意识不清,空茫地睁着眼,冷汗打湿了枕头。
“……我是苏雪生,还是蔺负青?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
尹尝辛神色复杂,摸着他滚烫的额头,过了许久才叹道:“想不出来,就别想了。”
蔺负青眼眸失焦,四肢一阵阵地打着寒战,口中细碎呢喃,“……师父,青天太大了,青儿不知道该如何背负……它好大,我只是个凡人,我背不起来……”
尹尝辛沉默片刻,重复道:“别想了,再想下去你很可能会死。”
“我……”蔺负青吃力地摇头,捂着唇一阵猛咳,咳得最后瘫倒在床上喘息,眼前金星乱冒。
手无力地垂下来,蔺负青愣了。
掌心里刺眼的殷红一摊,全都是血。
蔺负青顿时眼角抽搐,他很害怕地暗想:原来做救世仙真的有可能夭折的,师父怎么可以不提前告诉他?
自那晚过后,蔺负青的修为再也不能寸进。
尹尝辛不让他想,蔺负青当然也不愿把自己活活想死,可人绕进死胡同里是轻易出不来的,他已经陷进去了,无计可施。
蔺负青怕吓到年幼的鱼红棠,不敢在小女孩面前露出异样。于是白天照旧修术习剑,洒水做饭,只是隔三差五的在深更半夜躲出去,对着临海的浪潮和月光,试图“参悟”。
参了快一年,非但什么都没悟出来,反而心魔越来越重。
度过了十二岁生辰的蔺负青忍不住开始担忧,万一自己哪天走火入魔死了,留下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孤妹妹寡师父可怎么办。
那天晚上,白衣小仙君坐在山崖边儿,郑重地借着月光提笔写遗书。
忽然海面上乌黑阴气翻滚冲天,蔺负青手一抖,刚沾了墨的笔掉进海浪里。
他御剑踏浪,月光下化为一线白影。
本是想去看看情况,免得有阴妖祸害太清岛,不料从海里捞了个伤痕累累的小少年。
已经昏死过去,看起来随时都要断了最后一口气儿的那种。
蔺负青将他带回岛上,捧来烛光一照,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光景。
在此之前,他从不敢想象一个人的躯壳居然能承受这样残忍的伤痛,仿佛世间所有恶意都寄生在这具瘦骨嶙峋的身体里,吮吸着还未被彻底榨干的那一点点生机。
那个被称为阴命祸星的少年,在第五日的清晨醒来。
出乎意料地,全然没有被那些恶意压垮成一摊烂泥的模样,只是浑身的孤僻冷硬,像一把冰淬的刀锋。
他张口就要他的铁刀,蔺负青则惦记着自己掉在海里的笔,正好一起捞回来还给他了。
然后把那明显焦灼得恨不能马上离开的少年按坐在桌边,逼他喝粥。
很快,蔺负青就知道了他如此反常的原因。
窗外的光芒被阴妖的黑影遮挡住的那一刻,蔺负青没想到,这个本应伤重体虚的孩子竟比自己反应还快。
蔺负青只见眼前红影一闪,刚刚还在桌边欢乐蹦哒的鱼红棠,就被这黑衣少年猛然粗暴地推进了自己怀里。
方知渊面色青白,上前的动作却利落如电,回手已经捞了案角的铁刀,刀鞘沉闷落地!
蔺负青抱着呆住的鱼红棠,讶然了。
有人把他挡在身后。
这不稀奇。
可偏偏是眼前的少年把他挡在身后,蔺负青就觉得很稀奇了。
他此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他数次离岛游历,不是没有见过仁慈宽和、侠肝义胆地守护弱小的善人,甚至由于他刻意拜访,反而见过许多。
可是蔺负青所见的,会把什么护在身后的人,无一不是强大而慈善的。
强者保护弱者,善人体恤旁人。
这才应该是世间常理。
可是,眼前这个被世间恶意淬出来的少年人,他分明那么虚弱,修为那么低微,性格显然和什么“温柔善良”半分边儿都不沾。
却在危险来临时,不是向自己求助,不是拉自己逃跑,而是下意识地横刀在前,要把比他更强的自己护在身后。
他似乎,捡了个奇怪的人。
“……”
蔺负青若有所悟。他放下鱼红棠站起来,手上按了按少年紧绷到极点的肩膀,“粥还没喝完,你坐下。”
方知渊猛一下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白净如玉的手指伸向木桌上,将盛着木筷子的筷筒勾入掌中。蔺负青捧着筷筒,不紧不慢地走向阴气黑云弥漫的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