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垂睫摇头,似笑非笑地一声叹息。
“……傻孩子啊。”
“你……”
姬纳脸容苍白,胸口滞涩,声音在空旷漆黑的大殿内回荡,“你与那王折是同类人!?”
蔺负青含笑道:“差不多了。”
他深深望着立在阶下的姬纳,暗想:若按都是从前尘重生归来的神魂来算,的确差不多。
“……”
姬纳手足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可惜呵,紫微圣子……”蔺负青压细长眸,半是戏谑半是嘲讽地低声道,“看来,你所托非人呐。”
“你信奉的星盘,你跪拜的天命……算什么东西呢。”
蔺负青缓慢地抬起双手,十指在眼前交握。他的眼眸愈加地幽深难测,嗓音也愈加地低沉喑哑。
“孤家早就踩在脚下碾过不知几番,弄在指尖抛过不知几回了。”
“此处是何处,你究竟是什么人,”姬纳自知已入绝境,全力压抑着怒火,咬牙道,“你所图为何!?”
自大殿穹顶投来的暗色微光缀在帝君冷白的脸颊上,蔺负青轻轻一笑:“所图为何?错了,有所图的可不是我。”
“如今先来说说吧,紫微……”
蔺负青身子微微前倾,危险的气息浸在唇齿间,“你原本想托孤家的是什么?”
姬纳倏然暴起,手掌中化出星辰利刃。他的身影化作一道紫光,直上长阶,杀意决然地逼取那御座之上那帝君柔长的脖颈!
“愚蠢。”蔺负青只一抬手,姬纳便在半空中跌落,惯来高洁的圣子自长阶滚落,痛苦地扼住脖颈!
“……你……!”
姬纳面色骤然青紫,他伏在冰冷地上无法起身,脖上青筋狰狞地跳动,竟仿佛被什么凭空的巨力掐住了脖颈一般!
本应早在数年前突破开光境之时便远离了他的,属于凡夫俗子的窒息感疯狂涌来。姬纳挣扎不得,几息之间唇瓣就泛起了死灰色,“你……啊、你……”
蔺负青淡淡道:“你的神魂已在我识海之中,乖乖听话,还能少受些折磨。我也不是很想伤你的……”
“……”直接施加于神魂的威压压制何其恐怖,很快姬纳便痛苦至眼瞳涣散,手足也开始痉挛抽搐,紫袍曳在地上,挣扎间褶皱的一塌糊涂。
直到蔺负青轻叹一声,撤了威压,姬纳才陡然得以喘息,无法控制地爆发出一阵剧烈呛咳!
蔺负青道:“罢了,不说也无妨,容我来猜一猜。”
姬纳满含着恨意抬头望他:“……”
蔺负青无动于衷,漂亮的手指轻轻拂过唇瓣。
他慢悠悠地靠在御座之上,抬头时目光放空,神情中有了一闪而过的怅然,幽幽道:“你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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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此地,山海星辰台之上。
“负青。”紫微圣子收了星盘,转过身来,“这三年后的一卦,你可看好了么?”
蔺负青神思恍惚,冷汗湿透雪衣黑发。
他紧紧攥着苍白手指,想阻止自己发抖,可是无用。
星盘启示天命,在那样无可反抗的力量下,他从骨到皮都是冰寒,一阵阵地剧烈战栗。
少年仙君沙哑道:“我看到了。”
“这是即将降临三界的大祸,”姬纳面沉如水,“亡师正是为了预测此事,于上一个春季耗尽心血,自山海星辰台上跌落而殒。”
“姬纳曾说的有所托付,同样也正是此事。”
姬纳正色道:“贵宗弟子方知渊,乃是祸星投世,将牵引大煞之灾入三界。”
他清朗的嗓音,渐渐沉没在夜色中。
“……”
蔺负青遍体生寒。
此时他毕竟也才十九岁,乍一被这样大的命数击在头顶,一时间浑浑噩噩,恍惚间有如三魂七魄都散了。
蔺负青茫然地抬头,幽邃的瞳仁映出了高空。大片的深色将夜幕染黑,高空上的星辰依旧在无情地烁闪。
此时此刻,三界大道轮转,仿佛与以往每一个逝去的平凡夜晚一般无二。
就在同一片星空下,六华洲的青年才俊们正为金桂试的结果或喜或悲,对酒当歌。
有些已经迫不及待地乘上了自家的粟舟,准备将喜讯带回宗门。
临海的波涛仍然翻滚拍岸,太清岛上的外门弟子们睡了,娘亲搂着孩子,阿爷搂着孙儿,安宁地睡了。
虚云四峰之上,几位真传瞧着星月吃点心,翘首笑着猜测两位师兄何时归来。
西北妖域,夜出的妖族潜行在密林或山峦间,竖瞳在明月下湛湛生辉,尖牙间弥漫着血腥气息。
凡俗界的猎人燃起篝火,渔人挑灯回船,劳作一天的农人打着呼噜,鼾声震天。小城里有人打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冥界仍是那般寂寞安宁。
六道之下,忘川流过。
生生死死,魂来魂往。
这本就该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夜晚。
山海星辰台上,两道身影对坐。
蔺负青将撩起的目光凝回至姬纳身上,轻声道:“……既然圣子给我看这个,定是还有转机的……对吗?”
“没错。”姬纳一口应下,眼瞳明亮,“负青,你乃星盘命定之人,请助姬纳,为三界众生破此死局。”
白衣少年仙君怔了良久。忽然,他往前一跪,头就叩下去,哽咽道:“圣子高义……!蔺负青替师弟谢此重恩。”
“不可!”姬纳连忙搀他,急急道,“要谢也是姬纳谢君才是……负青,你且听我说。”
“星盘已经启示,倘若灾祸是‘果’,阴命祸星便是这灾祸的‘因’。破此厄命之关键,就在于祸星方知渊身上。”
紫微圣子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在夜幕之中,在头顶与四周的星光映衬之下,那种圣洁而孤高的气息回归到了姬纳的脸上。
执掌三界命数的紫微圣子,语调平淡地下达宣判:“要除掉方知渊。”
蔺负青手指哆嗦一下。
他不敢置信,缓慢抬眼道:“……什么?”
升起的一丝希望被掐灭在黑暗里。蔺负青几欲窒息地看着姬纳,紫微圣子开口道:“唯有祸星湮灭,三界才有生机。”
“……好啊,紫微。”
蔺负青又抬起头,那颗放着红光的凶煞之星正高悬于九天银河之上。
一股烈焰从少年仙君的心口烧起来,寸寸烧穿了肺腑肝肠。他梗着牙关,眼眸深处厉光如刃,“那你上天去,杀祸星去。”
姬纳蹙眉摇头:“负青……你该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方知渊必须死。”
“且不能只是简单地杀死肉身,”姬纳继续他的陈述,似有些许悲悯,更多的却是平静,“祸星神魂坚韧,极难灭除,用普通的法子是不成的。”
蔺负青耳中嗡鸣,他把姬纳的话语来回咀嚼了四五遍才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倏然间,仿佛当胸一把刀捅进来,翻绞着,剖胸裂心,搅得血肉筋骨都模糊一片。
少年仙君清隽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天旋地转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破土而出——
怪不得。
怪不得当年年仅七岁的方知渊,饶是在方家遭受了那般绝望无光的惨痛折磨,也一直没能如方听海所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疯子。
真的是他有那么坚强?
一个七岁的孩子?
在黑暗与剧痛中生不如死,整整三年?
——祸星神魂坚韧,极难灭除。
“神魂……坚韧,”蔺负青竟低低笑出声来,他眼前一下子就被漫上来的水雾模糊了,小声自语,“……极难灭除……”
原来,只不过是方知渊他生为祸星,神魂难毁难灭。
当年那个刑架上的孩子,他被残忍的天道与狠毒的人心鞭来挞去,鲜血淋漓。
他想疯,却疯不了;想死,也死不掉。
无法解脱,没有终结。
眼前的水雾氤氲着,仿佛又回到了几日前,朱麒方家那间承载着黑暗秘密的废弃小屋。
“方听海觉得,这下总该把我逼疯了。结果再等了一年,又再等了一年,我还是没疯。”
黑衫少年随意地踢着刑架,轻描淡写的神情中多少有几分傲然。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我非但没疯,还筑基了。”
“……”
蔺负青颤抖着闭上眼,他没落泪,但浓长的眼睫却湿了。
姬纳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然无论多强韧的神魂,总有极限。紫微阁有一座九转灭魂大阵,专为除去恶魂所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