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的神志在清醒与混乱间沉浮,却被这突然的异响所惊,猛地弹了一下。
方知渊没拉住他,蔺负青倏然回头——
在黑暗降临前,他看见一杆羽箭凛然刺向幻境中“自己”的胸膛。
随之而来的,是沉寂。
幻境至此暗了下来,就像日落后黑暗笼罩大地。
风雪与血迹,还有当年陷在红雪之间的两人的身影,都被吞没了形体。
这是方知渊的心魔幻境。
再之后发生的具体事情,因着当年方知渊失去意识而无法再现……这段幻象算是到此为止了。
蔺负青眼前晕眩,浑身发软,站也站不住。他浑噩中依稀感觉到方知渊口里急促地说着什么,可落入耳里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想着最后那枚白羽箭,他认识……
那是穆晴雪的仙器“射月”。
原来当年真相竟是这样。
他明白了煌阳仙首说欠过穆晴雪一条命是什么意思;也终于明白了穆雪凰为何讨厌他至此,为何总冷冷摆出一副为尊首的情意很不值的模样。
如果是穆晴雪救了此刻的方知渊,那么一切就再正常不过了。
任谁亲眼看到这等惨剧,都不可能对这种残忍地啮食师弟血肉灵气的魔物生出半分好感罢……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魔君神魂昏昏沉沉,几乎不省人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来一口气,迟钝的五感稍微清晰了些。
蔺负青感觉到自己枕着方知渊的肩,后者似乎紧张极了,揉抚着他的心口和脸颊,不停地唤着他的名,不停地跟他说话。
“……”
理智逐渐回笼,蔺负青微弱地从喉咙发出些不成声的细音,勉力睁开半帘眼,苍白唇瓣轻动,“……知渊。”
方知渊惊了一下,连忙拥紧了他:“师哥?你醒了?你……你认得我了?”
“这里是惑心妖的心魔幻境,咱们的肉身还在金桂宫地底的小幻界里。金门消失,空间乱流……这些你……都还记得么?”
“我……”蔺负青慢慢地揉了揉眉心,叹息着从师弟怀里坐直起来,沙哑道,“……我真是……丢死人了。”
方知渊明显松了口气。
他抬指蹭了蹭蔺负青还泛着红霞的眼角,低闷道:“你可吓死我了。怎么能哭成这样……”
蔺负青垂着湿润睫毛,把脸侧过去了。
方知渊讪讪地收了手,又搂着蔺负青的肩膀,低声道:“该走了。出幻境吧,行不行?”
眼前的黑暗开始散去,光点连绵跃动,又有新的景象开始呈现。
蔺负青靠在方知渊怀里,静静凝视着眼前,微弱道:“……让我看完这点吧。”
当年的方知渊就在他眼前……被他咬破血脉,卧在雪地里流着血没了气息。
哪怕蔺负青心里明白,后来知渊定然未死,可他也实在做不到就这样转身而去。
他看着幻境变化。
他看着风雪间,出现了一顶暖和的小帐篷。
前世的方知渊在陌生的被枕间醒转过来,苍白得像一片纸陷在蓬松的被子里。
他太虚弱了,虚弱到只有半睁开眼的力气,那略显涣散的眸子里有雾蒙着,朦胧地盯着眼前如梦的场景。
“……你醒了?”
厚实的帐篷挡住了野外的风雪,帐篷里点着灯。灯下映着美貌飒爽的少女仙子,眸若冰霜,锦衣雪白。
白凰世家大小姐,雪凤凰,穆晴雪。
倘若方知渊不是阴命祸星,而是堂堂正正的朱麒方家的公子……那么或许,穆晴雪将会是他的未婚妻也说不准。
方知渊动了动无色的唇,艰难地将伤重的手臂从暖和的被子里挪出来。
他模糊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
那里空荡荡,没了铁环。
“别动,你还太虚弱……不能乱动。”
穆晴雪按着腰间的剑柄走过来,她眉眼唇角挂的是略带高傲的浅笑,漂亮而夺目。
“你昏迷了整整五天,寻常人伤成这样早就没救了,你居然还能把这口气续回来……倒不愧是祸星,命硬得我都吃惊。”
穆家的雪凤凰,天之骄女,她在床头俯下身关怀病人的姿态,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垂颈。
方知渊吃力地张口问:“……我师哥呢。”
“那魔物被我制住了……你是被他下了承命魂阵是么?当真歹毒的心思,我没法下手杀他,只好暂将他困在外面。不过你放心,只要——”
突然,穆晴雪自然流畅的话音,在“只要”后面停滞了。
她惊愕地睁大美眸,“——你、你干什么!?”
就在她面前,方知渊竟艰难地撑着身子,摇摇晃晃从枕被间爬了起来。
他想要下床,却又在双脚沾地,将要站直起来的瞬间垮了下去。
方知渊许是真的意识不清楚了,他本就虚弱至极,膝盖骨又被蔺负青弄伤了,哪里可能站得住?
身躯猛地摔倒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伤口绽开,殷红遍染。
穆晴雪又惊又怒,柳眉倒竖:“方知渊!?你不要命了!?”
方知渊倒在地上,疼的喘不上气。
可他却撑起双肘。
站不起来了,所以他爬着。
手脚并用,艰难地忍痛往外面爬。
穆晴雪说了,蔺负青还在外面。
“你怎……!”
穆晴雪不敢置信,她惊呆了。
或者说被吓呆了。
娇贵高傲的世家大小姐,被仙界无数青年才俊痴恋的天骄美人,她哪曾见过这个?
除了教导她的师长,除了被她斩于剑下的恶徒,谁人同她说话时不是带着几分仰慕和尊敬的?
谁人在她面前不是挺起胸来敛衣正襟,努力想要言谈高雅的?
方知渊浑然不在意,他自认和穆晴雪这种出身高贵的仙家公子小姐本就不同,他并不怕狼狈和难堪。
他也不说话,真和个疯子或狂人一样,将温暖的被褥,安全的帐篷和灯下的美人抛在身后。
他拖着一条斑驳血迹,手脚并用地爬回他的风雪里。
寒意狂涌而来。隔着纷乱雪花,方知渊看见不远处一个卧在雪中的清瘦白衣身影。
那身影安静不动,已经要与雪融为一体。
……
“……真不要命。”
魔君直勾勾地盯着那条血迹,轻轻呢喃。
他还窝在方知渊怀里。
那人不放心,怕他又精神崩溃,又哭到几欲昏迷,怎么说也不肯撒手。
方知渊伸手捂他眼睛,不忍直视地:“别看师哥,别看,这……太难看了。”
他的确不怕狼狈和难堪,可那不代表他有脸给蔺负青看自己这种丑态。
蔺负青咬了咬下唇,闭眼轻声道:“阿渊……我疼。”
他手指正在不停地发抖,完全控制不住。
方知渊心疼道:“走吧,师哥。你……再这样看下去要损伤神魂了。”
蔺负青坚持摇头。
他必须看。
……
“五天。”
因恐惧而颤抖的双手仓皇地拂去积雪,将那软绵冰冷的身子搂进怀里。
方知渊怔怔地抱着刚刚才咬断过自己血脉的白衣魔物。那魔物已经很虚弱,可能快要冻死了,搂在怀里像块冰。
“五天。”
方知渊惶然地自言自语。
他低头把自己的脸贴在蔺负青的脸上。
“五天……五天……”
剧烈发抖的声音,显然不是在数自己昏迷的日子。
方知渊在数的,是蔺负青被穆晴雪下了禁制后,独自蜷缩在这冰天雪地里的日子。
“师哥。”
方知渊慌张地唤他怀里的人,他抱紧了蔺负青,搓揉着那纤细冰冷的手足。
他知道蔺负青入魔后的状态,混混沌沌毫无神智,像仅凭野性本能行事的小凶兽一般。哪怕身有阴气,却连基本的运气御寒都不会的……
五天。
方知渊根本不用想象,脑中就浮现出蔺负青在禁制中苦苦挣扎的模样。
起先定是愤怒凶狠的,后来体力渐渐耗尽,被困在寒冷中,浑身打着战蜷缩起来。细弱地哀泣,呜咽,最后连叫也叫不出了,身子一点点冷下去……
“师哥。”
蔺负青闭着眼,气息若有若无,毫无反应。
“师哥,蔺负青……”
方知渊恍若未闻,他牙齿颤抖着,不停地低声唤着怀里奄奄一息的魔物,“醒醒,别睡了,我们要走了……我歇好了,咱该走了,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