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里,”林君暖伸出指头在纸上点了点,“启康十四年八月,受命监管两湖水患所有赈济相关事宜,想到了什么没?”
她只是信口提了个赈灾粮,万万没想到真的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启康十四年,也就是七年之前,阿民的父母差不多就是那段时间去世,时间也对得上,他们和建远候的恩怨,一定与那次赈灾有关!”
程江云面色微沉,案件牵涉到赈灾,必然和贪墨、渎职等脱离不了关系,建远候从尚书之位上落下来的原因应该也在这里。
主簿抄来的文书上只记载了简单的时间年表,要想知道更具体的信息,还得去翻原始资料,
两人二话不说来到大理寺的卷宗库,找出所有关于启康十四年两湖赈灾事件的记录,大理寺似乎也曾经负责过相关的调查,保存下来的资料非常详细。
问题果然就出在这次赈灾上面。
一批从京城运出的赈灾粮出京后遭遇暴民哄抢,无数粮袋被划开,粮食撒落满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批粮食中竟然掺杂了一大半严重发霉无法食用的陈粮。
当时现场乱糟糟一团,暴民众多,押送粮食的官兵甚至落了下风,人多口又杂,几乎一夜之间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京城正义感爆棚的人不少,竟然有人胆敢对灾民的救命粮食动手,大家伙儿都唾骂不已,圣上也大发雷霆,勒令大理寺严加调查。
负责赈灾的建远候一再强调购粮之事交由手下负责,他完全不曾插手,尽管如此,他不久之后也被降了职。其余人的处罚略去不谈,调查的源头最后落在了京城一家粮店,童记利民粮铺。
官民毕竟有别,哪怕对官员的渎职行为心知肚明,百姓们也没有办法直接对他们如何,于是所有的怒气都被倾泄在了利民粮铺以及阿民一家身上。案子还没落定,京城百姓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都认定利民粮铺就是祸害灾民赚黑心钱的罪魁祸首,毫不顾忌地闯进铺子里,打砸抢夺,甚至连粮仓都被人放了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阿民家里虽有些家底,但也经不住这样的糟蹋,眼看着祖辈传下来的家业就这么毁于一旦,一家人终日遭人辱骂唾弃,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他们的辩解,甚至不久之后还可能背上罪名入狱,阿民的父母在那段时间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终究没能熬过去,把年幼的阿民兄妹托付给其他人,夫妻双双赴死。
当然,这些都是林君暖根据资料进行的脑补,卷宗上只冷冰冰地记载着一句,童氏夫妇引咎自杀。
一个没什么背景的粮铺竟然可以瞒过诸多官员的耳目,以次充好,贩卖发霉的粮食充当赈灾粮,稍微想想便知道不可能,就算他们不完全是被诬陷的,至少,当时负责赈灾的官员中一定也有人是同谋。
然而童氏夫妇自杀之后,案子似乎就这么尘埃落定了,不少官员因为“失职”多多少少被降了职,但归根结底,最大的责任和责骂还是落在了利民粮铺身上。
当时尚年幼的阿民记不住那么多官员的名号,于是认定官职最大的建远候为他们一家的仇人,这样倒也说得过去。
“查清了行刺的动机,你打算如何处理?”林君暖叹息着看向身边阴沉着脸的程江云。
程江云抿紧嘴,没有说话。
刺客早已身亡,他之所以不愿意放弃调查,除了想明确行刺的缘由,确认是否还有其他同伙或者帮手之外,更重要的目的是,他想弄清楚他的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对于这样的结果,程江云似乎谈不上失望,当然更没有庆幸。
大理寺的卷宗上记录了许多与案件相关的官员的名字,他的父亲被列在最前面,看起来颇有些刺目。
“咦,这个闵崇山,是不是侯夫人的兄长?”林君暖翻着自己手上的册子忽然道。
闵崇山?程江云呼吸一顿,“让我看看。”
卷宗的记录是按照官职高低顺序排列的,当时闵崇山只是一个六品户部主事,排名相当靠后,他似乎和赈灾粮没有任何关系,也和前后其他同级官员一样,因为失职被罚俸半年。
然而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此处,程江云下意识就联想到了前段时间正在调查的贪墨案,以及在宫门口,建远候让他停止调查的要求。
记录在册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相,他的父亲一定还在隐瞒着什么。
第50章 错综
大理寺的资料虽然保存完好,但当时为了尽早断案向圣上交差,后期并未对案子继续深入调查,颇有草草收尾的味道。光凭这些记录,似乎也勉强可以说明阿民行刺建远候的动机,但其实还有许多疑点没有解答。
比如,建远候是否的确如他所说,对赈灾粮以劣充好一事完全不知情?又比如,建远候是否知道阿民的身份,为何会屏退左右,独自去见他?还有相当重要的一点,他们在刺杀现场发现的木牌,到底是谁落下的?
程江云将木牌放在清水中浸泡过,确定这块木牌和之前那位卖唱的中年男子手上的木牌一样,曾被大量鲜血浸染过,洗去血垢,木牌上也带有同样的火焰图纹。
将资料大致查阅一遍,林君暖开始时不时抬头偷偷瞟一眼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见到雨势渐渐停歇,她啊了一声,脸上现出急切之色。
“怎么了?”程江云卷起书册在她眼前晃了晃。
“雨停了。”
“?”
“我想去看看阿民的妹妹。”
“妹妹?”
“嗯,阿民有个妹妹,年纪不大,这几年兄妹俩相依为命,他这一走,妹妹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林君暖没有说出自己最大的疑惑。她与阿民接触不多,但却好几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妹妹,语气十分宠溺,从阿民对妹妹的呵护程度来看,她其实并不太相信,阿民会毫无预兆地丢下孤苦无依的妹妹独自去行刺建远候,刺杀不成果断自尽更是于理不合,其中或许还有隐情。
然而当时现场只有他和建远候二人,怀疑阿民不是自杀,也就相当于怀疑侯爷是杀人凶手,这种没根没据的猜测,她当然不能和程江云直说。
“一起去吧。”程江云提议道。
林君暖连忙摆手,“不了,我自己去,程大人事务繁忙,不用陪我走这一遭。”
程江云定睛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点头。
大理寺这几天确实挺忙,在会仙楼杀害“父亲”而入狱的阿瑶还收押在牢房内,林君暖离开后,程江云摩挲着两块同款木牌,唤人带阿瑶来见。
牢房生活显然不太好过,只不过被关押了两天,阿瑶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没有半分之前的软萌娇俏,整个人神经紧绷,沉浸在歇斯底里的绝望之中。
“你们对她用刑了?”程江云眸光冷冷地扫向押送阿瑶的狱卒。
“小的不敢!”狱卒应声跪地,“小的们一直谨遵大人吩咐,除了送饭送水,不曾让任何人靠近她。倒是犯人自己很不安分,晚上不时鬼喊鬼叫,吵得大伙不得安宁。”
程江云垂首,“她说了些什么?”
“没听清楚,像是做噩梦魇着了。”
程江云微微点头让狱卒退下,转头看向阿瑶。
“不用装了。可还记得我?”
听到他淡漠的声音,阿瑶身子抖了抖,垂下头没有说话。
“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程江云将两块木牌抛在阿瑶面前,“认得这木牌吧,只要你一五一十交待死者和木牌的来历,我可以考虑网开一面。”
阿瑶沉默片晌,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向他确认,“真的么,大人真的愿意放过奴家?”
程江云面无表情地看着桌面,没有回应她。
阿瑶身形微僵,嘴角露出一丝哀切的苦笑,“奴家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妄想脱罪,大人若有疑惑,奴家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的声音带着些娇软的味道,让程江云下意识抿紧嘴,眉头拧起,“说吧。”
“奴家也不太清楚那个人的来历,四年前的冬天,他和一群山匪一起闯入奴家的村庄,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奴家的父母家人都死在他们手中,最后奴家也被他掳了出来,一路带到京城。”
“你家住何处?”
“西北边境的木合村。”
“遭遇山匪袭击后可有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