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虚:“念。”
弟子:“……广悟既弃你们母子二人不顾,你何苦留下那……孽种,若想得通,我可陪你杀上少林,找那、找那秃驴要个说法。”
随着念读接近末尾,在场的议论声渐趋沉默,那信中的内容仿佛有某种力量,让人不敢轻易说话。
待僧人的声音彻底落下,整个红擂内外,已经寂静如坟场。
第167章 窥真相谁剥皮抽骨10
泛黄的信纸因震惊而落地, 即便出家人四大皆空, 那些修行尚未得道的弟子们还是露出了与其他武林人士相同的表情。
很多人看向普鉴,急求一个回应。
但是普鉴没有说话。
他什么都没有说。
议论声渐起,从成群的蚊声逐渐蔓延成高浪,涌起淹没了庄严的擂台。太阳已经过了最高点, 少林山寺前的牌匾不再那般鲜亮。
祝煜终于忍不住露出志得意满的笑。
耿深的下颌微微上扬, 身体略往后靠,在这样洪水般的议论声中,没有露出半点能被看作是破绽的表情。
裴宿檀无视身边猛然站起来撞翻了小桌的管少师,依旧在给无衣剥枇杷。他坐得离少林的方丈们那样近, 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哪怕是一声询问,或是一声安慰, 甚至是一点惊讶。
岑明闭了一下眼睛。
他昨日才赶到少林,从展陆和虞知行那里知道了这几日所发生的事, 发现事情远远比他们想象得要复杂。
虞知行提出贺良没有把赵杨白真实身世告知耿深的猜测,岑明和普鉴都不置可否。
他们都是局中人, 至今看不清幕后操纵者的意图。
耿深没能按计划将包括三思在内的知情者灭口,这几日竟还按兵不动, 肯定有后手在等着他们。
一线牵针对耿家的原因暂且不管, 这里面也有太多解释不清的事。耿深如何知道明宗在追查当年夏侯家灭门案,以及为何偏偏针对三思——耿深明显已经知道三思当年从夏侯家逃脱,但他是从何处知道的,属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贺良的尸身很有可能是一线牵处理掉的, 又为何当时不做,偏偏等到被三思他们发现了才收拾?
而最令人费解的是眼下这个局面。
裴宿檀手握夏侯家后人,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令耿家一败涂地,为何不在耿深对少林出手前给对方致命一击,既能让耿深败得干脆,又能给少林一个天大的人情。
岑明看不透这位云泥居士的想法。
从种种迹象来看,裴宿檀针对耿深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否则他不会留着夏窍在身边,更不会在高倚正他们于官道上被截杀时出手相助。这件事上,裴宿檀把明宗当成一杆枪,岑明不介意这一点,因为杀妻之仇不论如何都要报。
只是裴宿檀到现在还摁着明宗这杆枪不动,这个行为就很耐人寻味了。
台上,商邱对信中的内容提出了质疑。
确实,仅凭这样一封信,不论是否由贺良亲笔所写,都不足以证明赵杨白就是广悟大师的亲生骨肉。
各种意见的吵嚷声越来越大,浑然不顾及在场的少林人。
逍遥门和其他几大门派的掌门人站出来为少林说话,风向顿时向少林那边倒过去,众人争吵不休。
确实,以祝煜的身份,不论他拿出什么证据,即便轰动一时,最终也不过变为笑谈被人遗忘,坐不实广悟大师的罪名。
“走罢。”
巫芊芊在暗处心惊了一阵,又觉得这个江湖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无聊的样子,她甚至没看一眼坐在那边面色煞白的赵杨白,对巫重葛说道。
巫重葛默默不语地跟上她。
暂时与这场闹剧无关的岑明听着那些议论的走向,已经知道了下一刻会如何。
如他所料,这时候耿琉璃站了起来。
“既然大家认为这位祝公子的话不可信,那广悟大师的亲笔遗书呢?”
巫芊芊脚步顿住。
耿琉璃将声音提高,缓步走上擂台中央,在吸引了各方注意后,拿出了一封信件。
巫重葛:“这是……”
巫芊芊回头,视线射向耿琉璃手中的那封信,愕然。
在场众人都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都愣住了。
人群七嘴八舌地质问——
“哪儿来的?”
“耿家人又来凑什么热闹!”
“假的吧!”
广虚大师站了起来。
“你从何处得到此物?”
在莲和璧不见的那一天,一直存放在普鉴大师禅房的广悟遗书也不翼而飞了。而那日有人假扮成展陆潜入过禅房。他们知道这遗书必定已经到了耿深的手上,因此先前不论祝煜怎么闹腾,少林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们知道,要真正污蔑广悟,这份遗书才是最有用的。
耿琉璃面对少林方丈竟丝毫不惧,道:“方丈且莫关心此物从何而来,且看看这遗书究竟是不是真的。”她拿着信封在眼前转了转,“我看这信中笔迹确实是广悟大师亲笔,信中述此生有三悔,却讲得不太明白,还想请大师解惑呢。”
与此同时,耿家一名下人来到耿深身边,附耳道:“院子进不去,但里面已经乱了。我们的人亲眼看见有两具尸体从院子里抬出来,没敢靠太近确认身份,但可以判断其中有一具是卫三止。”
台上,好脾气的广虚没有理会耿琉璃,而是直接转向了坐在台下的耿深:“耿大侠,老衲看此事,还是得由您亲自来说。”
耿深挥退了下人,在众人的注视下起身。
他踏上擂台,没有看那封信件:“我看过了。此事于我个人而言并无任何好说的。我意外得到此信,将其呈上不过是为了求一个真相。大师只需辨认这遗书是真是假,若是假的,谣言不攻自破,若是真的,便由少林的各位方丈,向天下人解释清楚,书中所述,是否能成为这位祝小友所执之词的作证——方丈不看?那看来至少这遗书是真的了。”
耿琉璃展开书信——
人群中,巫芊芊的目光黏在那张薄薄的纸上,一动不动。
“一悔年少未懂善恶,致无恶之人负恶果,不善之人得苟活。”
巫芊芊蓦地握紧了拳头。
“二悔半通佛法心志不坚,纠缠红尘,无担无成,误人误己。”
哗然。
耿琉璃只好再扬声:“三悔自负擅专,不辨是非,不持刀然造杀孽,偏听信使人蒙冤屈。”
尚未剥干净的枇杷落在了地上。
管少师正全神贯注地听耿琉璃所言,没有注意到身边这点动静。
无衣把帕子递给裴宿檀,弯身将枇杷捡起来。
接了帕子的裴宿檀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一根一根地将手指头擦干净。
“此三悔终我一生未能释怀,今圆寂西去,不盼侍奉佛祖坐下,只望来世笃笃赎罪,还清孽债。”耿琉璃念完,视线抬起,晃了一下手中那张纸,“我等俗辈读不懂广悟住持这三句话,所以请教一下诸位少林前辈,这三悔,分别作何解啊?”
死人不会说话。
这封遗书所表达的意思,既清晰又模糊。所谓“心志不坚”,到底不坚到什么地步,是和谁,什么时候,都说不清了。
从发现遗书不翼而飞的那一刻起,他便预见到了今日的场面,饶是自己做好了准备,却仍旧觉得悲怆。
他对师兄的信仰没有动摇,但少林无数弟子,总会有人动摇。武林对少林的信仰同样被这封信动摇了,既然不能证明这件事是假的,那么也没有必要去证明它是真的。
当然有人质疑这封信表达的意思。
但这一点质疑的声音,在人们越来越兴奋的猜测中是没有用的。
愿意维护少林声名的人有很多,但愿意看少林笑话,把高高在上清心寡欲的广悟大师拖下神坛的人远远更多。
普鉴和岑明都知道,人群就是这样,所以他们不做反驳。
不论他们如何辩解,人们都不会愿意听的。
在出身这个问题上,永远没有绝对的证据。要说明一个人是另一人的亲生,以及证明不是亲生,是一样容易的。人们只会选择更刺激更反叛的言论作为真相,尤其在少林如日中天,而当事人早已圆寂的情况下。
少林无法代替已故的德高望重的住持辩解,而死人是永远张不开嘴的。
耿深淡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