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姚盈十五了。乖巧的名声本来就在青县这不大的地方被邻里夸赞,等她一及笄,媒婆们便纷纷踏上了门槛给姚家独女做媒来。可姚父一一看过那些适龄的男儿,都不甚满意,只说再想想。
姚母不知道姚父在做什么打算,但家里向来是姚父做主,他一向是有主意的,自己也不便多说什么。
姚父确实是不满意的,他对观相颇有研究,对此道也痴迷至极,觉得求亲的那些个男子不堪重任。长相也不合他的心意,耳大福厚,眉高神足,天庭饱满,哪点满足了?
他觉得自己就这么一个独女,日后夫妻俩儿走了女儿就只能依附于丈夫了,不然再过几年可能会成为乱世中的一撮黄土,灰飞烟灭,因此他也必须给女儿找一份好亲事。
无所谓门第,毕竟他也只是个商贾,无所谓有没有钱,反正他有钱,只求女婿是个有能力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护住女儿。
可找女婿哪里有全看面相的找法呢?相学本来就是玄而又玄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若是把它当做一样东西的准则,那必然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夏日的燥热率先叫醒了沉甸甸的夜幕,知了们不甘示弱的发出叫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幽兰院里的丫鬟早早的起床,开始忙碌起来。
兰心掐着小姐平日里起床的时间将烧好的水用盆子装好端进房内伺候姚盈梳洗,兰玉则将厨房早早准备好的吃食端进在幽兰院南边专门辟出来的一间吃饭用的小厢房里,天热的很,凉一会儿也好下肚。
姚盈从“梦”中醒来后就睡不着了,她想了一夜,越想就越感觉自己成了梦中的“自己”,一切感觉都太真实了,本来还想告诉爹娘,可这样离奇的事情如果贸然告诉她们,自己保不齐会被怎么样,若只是父母知道,也就不过被请来的医者诊断为癔症,但若是传到了外面,自己说不定被当成妖魔附体了。
当了十几年乖乖女的姚盈内心惶惶,最后还是打算先不告诉爹娘了了。
“小姐?小姐?”兰心用手轻轻在姚盈面前晃了晃,轻轻的叫了几声穿好外衫却还张开双臂的小姐。她感觉今天的小姐好像有些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小姐是不是昨日没有休息好,脸色有些苍白。”兰心担忧的问道。小姐本来就身子弱,若是夜里着了凉生病可就不好了。
“嗯。”脑子里有些乱,一夜的思绪也让她现在精神不济,想完事情后才被兰心的叫声叫回了魂,放下了手。
“吃饭去吧。”
“好,早饭已经在小厢房里备着了”兰心回答到,心里确实想着要不要请大夫看看。
用好早饭,姚盈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以前自己会怎么打发时间?大概是秀秀女红,和小丫鬟去脂粉铺子里看看最近的新样式?
可她现在觉得这些太过索然无味了,回想起梦中的那些日子,现在的生活只觉得空落落的。
终于从回忆走出,姚盈内心烦躁,突然感觉很想爹娘,便叫兰心去问问他们还在不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暑气,姚盈心里心烦气躁的,等到兰心回来时告诉姚盈,说姚父早早去城西的铺子里了,姚母正在看府中开支,她的心才放下来。
姚盈心想着正好去见见母亲,一觉醒来,她就好像许多年没有看到过爹娘了,心中甚是想念,于是迈细碎的小步子通过一条铺着碎石的小路走向正房,后来又觉得这样太慢,竟然直接跑了起来。
后边跟着的丫鬟们哪里见过自家小姐这副模样,又惊又怕,兰心兰玉两个大丫鬟更是怕病弱的小姐一个不小心拌倒了伤了自己。
小路旁高大的古树投映在小池塘里,夏日的风里像是裹挟了热气,吹起波纹,花园中精心栽种了颜色各异的鲜花,一切一切都消失在了姚盈身边,只剩下极速下被略过的斑驳色彩,和一群在后边追的直喘气的丫鬟。
终于到了正房,晶莹的汗水已经濡湿了鬓角的秀发,姚盈的脸颊泛起朵朵红云,给平日里病弱的苍白增添了一分活力。
一进房间,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风韵犹存的妇人便迎上来了,她头发梳的仔仔细细,一个漂亮随云髻上插着上好的玉簪,一看平日里就保养的极好。
“哎哟,我的乖女儿,你跑这么急做什么,快坐下来喝口茶,”姚夫人都多少年没见过女儿这样了。
等到姚盈喝早茶她才又开口:“怎么今日不钻到你的女红里去了?”她脸上泛着笑意,平日里女儿甚是乖巧,一头时间便是女红女戒,品貌在青县也是一流的,就是女儿大了,没小时候那么粘自己了。
“不秀了,今日来陪陪母亲。”看着身旁的母亲,仿若隔世,姚盈的眼睛有些酸涩,她忽然有些不知道到底是自己梦到了后半辈子,还是后半辈子的自己回到现在的自己身上了。
记忆里充斥着杀戮和痛苦,她简单幸福的前半生仿佛被遗忘了,连父母最后怎么了都不再清晰,她只知道……最后那个强大的姚氏外戚中,没有父母,那……他们去哪里了呢……她不敢想……
随着母亲庄氏进了正房,听着母亲唠叨着她最近刚及第的诸多事宜和最近县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亲切中带着一丝怀念,就好像,很多年再没像这样听人唠叨了。
“虽然舍不得你,但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终究是要成为别人家的妻子的。”庄氏有些哀愁,有些不舍得女儿出嫁,但毕竟是封建礼制下长大的女子,仍旧是孜孜不倦的像女儿说道为人.妻子需要注意的东西。
“我家盈儿这么乖巧,不知以后哪家儿郎能够娶到。”姚夫人嘴上虽然是这么说的,心里确实一万个舍不得。
“昨日你父亲还给你拒了几门亲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庄氏过了一会儿又低下了声音说到,像是偷偷告密的小孩子,惹得姚盈连连发笑,越发眷念这种时刻。
毕竟是家中没有高门大户那样的腌臜事,姚术一没有娶小妾二没有养外室,家中干净的很,庄氏也像是越来越年轻,平日里也就操持操持家用。
姚盈看着母亲如此可爱的样子,心中很是高兴,多想就这样一直陪在爹娘身边。
可一想到日后的那门亲事,又愁上心头,便低下了头掩住眼中的愁色。
姚母还以为女儿是害羞了,便也不再打趣女儿,聊了聊最近韵枫阁新出的钗子和脂粉,日头渐渐挂在了人们的头顶,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在家长里短间消磨过去了。
中午也只有娘俩儿吃饭,姚术仍旧在外周旋着铺子中的相关事宜,等清淡可口的饭菜吃完,姚盈便像母亲告辞回了自己的屋中。
从醒来到吃了午饭,迷糊了一上午,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至少,她此时是真的不想成亲了,哪怕是为了就在爹娘身边她也不想离开。
清醒过来的她不再迷糊,也真真切切的知道那一切不是梦,哪里有梦能如此真实呢?既然不是梦,她也不想重蹈覆辙了。
踏着石阶,走过绿草地,家中处处开着争奇斗艳的花,生机勃勃,夏日炙热的阳光射到小池塘里灿灿生光,父亲特意从城西买的红尾鱼在水中无忧无虑的游荡着,多好的时光啊。
看着这一切,谁能想到,再过一年,战火肆虐,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白骨露野,战场上白骨皑皑呢?
她回了神,想到自己那似乎权倾天下令人艳羡的后半辈子皱了皱眉,她此刻知道,她不愿,不愿过那样的生活,哪怕有滔天的权势,又怎么样?
姚盈眼中慢慢显现出了凌厉的眼神,与日后那个站上高位的“姚盈”如出一辙,如果有熟悉的人站在身边,一定会惊讶这样的眼神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看似乖巧听话的女子身上。
此时的姚盈说是日后的姚盈也不是,她更像是乖巧听话的“姚盈”和日后那个失去了一切支撑的“姚盈”的结合体。
十五年的乖巧懂事和幸福的生活还未远去,她还有着无限的希望,仿佛刻进骨血里的杀伐果断与亲身体会一般的痛彻心扉并存着,生存和毁灭并存,矛盾中好像又成就了一次新生,一个怀揣着希望却又果断强硬的姚盈。
回到闺房内,姚盈让丫鬟们都退了出去,独留她一个人坐在桌前,桌前的窗户开着,窗外的亮光放肆的钻进来,围绕着这个莲花一样雅淡的女子,姚盈拿出纸笔,将昨夜的一切的回忆尽可能的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