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半年后的一天,张景璇去探监。
林熙兆质问道,“张景璇,你为什么让你爹关我?我犯了什么罪?”
张景璇也很愤怒,“你答应了亲事,又非要退亲,害我颜面尽失。”
“我有了心上人,还隐瞒着继续娶你,岂不更是害你?”
“我不在乎。你可以纳她为妾,只要她安守本分,我可以容她。”
“恕难从命。我定要娶她为正妻。”
“那你就呆着吧,你想娶她,也得有本事出去再说。”
林熙兆也是极不服气,放狠话道,“张景璇,我要是有命出去,我定要跟你爹斗到底!我要把他拉下马,让你这个权贵千金再无势可依!”
“你也配跟张小姐说话?闭嘴!”狱卒“砰——”地一下子关上牢门,重重地砸在林熙兆的手上,他一声惨叫,指骨被压碎了。
林熙兆应声倒地,痛苦地佝偻着。痛苦了几天,他的伤势陡然恶化,狱卒估摸着他是要死了,赶紧上报。
张景璇这才害怕了,后悔了,让她爹把林熙兆接出狱去治疗。可是为了保命,就不得不截断已经化脓感染的手指,林熙兆就此留下了残疾。
黎棠忍不住拉过林熙兆的右手,看了又看,很是心疼。
“棠棠,你没有见识过真正的黑暗。我在狱中时,都不知真正的黑暗。等我出去之后,我才终于第一次得见。”
林熙兆被关了半年多,出来时物是人非。可偏偏他出来后,没有任何的记载,能证明他被关押过。他再回到户部去,找到上司同僚,才知他这半年,明面上是被安排外出公干了。
张应芳的势力,已经能够让林熙兆这个有功名的官员,合情合理地消失了大半年。这让刚刚混迹官场的林熙兆,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养好伤再去吴州时,林熙兆提了亲准备迎娶的阿扬,已经不在了。她是怎么死的,吴家讳莫如深。无论林熙兆怎么哀求,吴猗扬的父亲都不肯说。
多番打探,林熙兆才得知,在他被关在狱中的那段时间,张景璇曾去过江南。林熙兆找不到证据,但他隐约猜测,吴猗扬的死,和张景璇有关系。
傲气的天才少年林熙兆,几乎就是在一夜之间,学会了玩弄人心的阴谋诡计。
张景璇闹成这样,也是有了愧疚之情。林熙兆就顺水推舟娶了她,对她若即若离,把她拿捏得恰到好处,哄着她主动去跟她爹讨要人情。林熙兆还请求调任都察院,有了张应芳的提携,林熙兆很快就升到了正三品。
从出狱的那天起,林熙兆就想搞垮张家,到他真的将这位岳父拉下神坛、送进大牢,这期间,林熙兆一直在隐忍、蛰伏。
当时,张应芳追随皇帝的亲舅舅秦翊祺秦阁老,秦氏一党如日中天,胡作非为,党同伐异。林熙兆也奉承着秦阁老,别人怎么参奏秦阁老,林熙兆从来都不参与。朝臣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是秦党的人。
方谨行、顾岩瓒、姚可嘉、章庭梧,如今朝廷最核心的人,当年都是和秦党硬刚过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栽在秦党之手,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京城。林熙兆一面与秦党虚与委蛇,一面费心筹谋,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再拉回京城来。
林熙兆就这么等待着,直到三年后的京察,他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那一年,林熙兆二十四岁,做好了不得善终的准备,他给一家棺材铺付了钱,让老板把他葬到吴州去。安排好了后事,他一举参奏了张应芳的十数条罪名。
结果是张应芳被处置了,林熙兆亲自带人去抄了张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奴,赶尽杀绝。
到了这时,林熙兆就再也不和张景璇装恩爱了。也不提旧账,继续做夫妻,可心底里已经形同陌路。
张景璇一直试图修复这隔阂,可一直到她去世,都没有什么改变。其实她自己也深知,再也无法维持恩爱的假象。她亲手挑起了林熙兆的仇怨,又亲眼看着张氏一族,被她的枕边人摧毁。
林熙兆是在三十岁时才升到了正二品左都御史,然而,他是在二十四岁抄了张家之后,就成了都察院实际的一把手。
那几年,林熙兆戾气很重,整天都在抄家灭族、整饬吏治,做得心狠手辣。林熙兆到哪儿,哪儿就是腥风血雨倒台一片。林熙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财诱、□□、威逼利诱,通通都不好使,活成了一个让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风宪纠察官。
当时,林熙兆上头的左、右都御史,都不敢挡他的路,不敢不批准他的提议,但求相安无事。他们好不容易熬到了林熙兆年满三十,赶紧请求调任别处,给他让出位置。毕竟,谁也不想整天跟一个火雷共事啊?
不过,也正是因为林熙兆不遗余力地清除各地的秦党残余势力,首辅方谨行的税改之法,从中央到了地方,才能推行得十分顺利。
“棠棠,这些不是我想守着的秘密,是让我什么时候都难以启齿的耻辱。我不想回忆,我曾经那么弱,我爱着的人,敬重的人,一个都没能保护。我没看到阿扬最后一面,没能亲自抚养女儿长大。我看着方谨行被贬去做知府,老顾被贬到偏远苦寒的西南边陲,姚可嘉被廷杖,章庭梧愤然请辞,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京城,而我只能忍。没人给我指路,我也不知是对是错,棠棠,你能理解这种孤独吗?”
黎棠紧紧地抱住他,“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逼迫你讲出来。”
林熙兆搂着她,轻轻拍拍她的背,“这些事,我是该告诉你的,是我总想逃避。今日由我自己来告诉你也好,免得你胡思乱想,或是从别处听了添油加醋的说法。”
“那阿扬是怎么死的?”
“我回京后,她有孕了。她等着我再去吴州娶她,却等到了张景璇。张景璇后来跟我坦白,说自己去找过阿扬,跟她说了谎,说我早把她抛之脑后了,不会娶她。阿扬生下女儿后,身体变得很虚弱,加之真的没能等到我去找她,愁思郁结,终是一场风寒要了她的命。”
林熙兆叹叹气,“要是早知道她有孕了,我还在诏狱里抗争个什么劲儿?我要是早点学会妥协,那该有多好啊。”
“那你后来又怎么找到了你的女儿?”
“阿扬的遗物,什么都没留给我,所以我之前每年都会去吴家,希望知道她的坟墓所在。就在两年前,我去吴家时就瞧见了我女儿,她和阿扬长得很像,我一眼就确定了她是我的女儿。她叫林沅,我知道,一定是阿扬坚持让她姓林。”
林熙兆又叹叹气,“但是,我女儿恨我,她认为我是个始乱终弃的父亲。我跟她解释,我是入狱了才没能去找她母亲,她让我拿出证据来,可我能有什么证据?我的档案里,对此没有只字片语。参与过的证人,也跟着秦氏、张氏被清算了。”
黎棠安慰他,“阿沅是聪明的姑娘,她未必是非要证据,她只是太心疼自己的母亲罢了。”
“我原来不是喜欢算计人心的人,抄人家、灭人族,也非我的志向。刚到翰林院见习,我和方谨行一见如故。领了第一笔津贴,两人一块儿去酒楼,喝得酣畅淋漓,针砭时弊,相约要为变革赋税之法而鞠躬尽瘁,要使国强民富。第二天睡过了时辰,两个人满身酒气地狂奔回去当差,被掌院学士抓个正着,就如同那三人被抓的情形无二。年少轻狂的混事,我们也干过。可偏偏,我先走上了另一条路,都是冤孽。”
此时此刻,黎棠觉得他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他是个有血有肉也会痛的人,她才觉得她肚子里这个崽儿有个爹。这个男人有热血有理想,也遭遇过困顿和挫折。
这些是他不愿提及的难堪,可她一撒娇,他就顾不得什么秘密与难堪,和盘托出,让她安心。
黎棠真切地觉得自己浅薄,硬是逼着他马上说出这些事,还使上了不光彩的小计俩。
林都宪在朝中得心应手,应对过无数的枪林弹雨,这一回,他可是实实在在地败给了黎棠的小心机。
黎棠心里有点小得意,又有点小愧疚,坦白道,“夫君,其实我昨天是假晕的。”
“……”林熙兆愣住了。“还能假晕?”
第39章 后妈查账
“夫君,你息怒。”黎棠伸手戳戳他的胸口。
林熙兆一言不发,板着脸,以此表达他的不满。可是心里却是哭笑不得,这小狐狸崽子,竟学得如此狡猾,都能玩弄他了。他是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关心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