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就听那妇人呵呵笑道:“瑛姑娘是老太太您一手带大的,那就是城里大户人家的身份,两家的门第说起来有些不般配。姑娘的人品性情都没得说,我那个表侄也是个极本分肯上进的好孩子,我是实在舍不得他们就此错过。”
张老太太缓缓点头,“这样说来倒也算合宜,这件事我就做了主,选个时间选个地方,让我过去看看那后生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顾衡手里的青豆受不住大力的挤压,片刻就变成了细碎的齑粉,从手指的缝隙里极缓地飘落在地上。
李婶娘却根本就没有觉察。
兀自兴高采烈地亮着嗓门儿念叨,“您真是个爽快人,这孩子的爹是我娘家那边的堂兄,眼看着岁数一天天的大,实在没办法上月才厚着脸皮托我过来打听一下。我一直存在心里头,就是张不了口来保这桩媒……”
等把欢欢喜喜的人送走,张老太太这才戳着顾衡的鼻子尖儿疾言厉色地骂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你妹子的生身父母没有找到之前,你俩的事就不能宣扬出去。你护食一样护着她,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就不免说三道四。”
她想起小孙子一向任性妄为,刚才竟敢当了外人甩脸子,心头又惊又怒。
虽然是夏天背上却出了一层冷汗,所以不免把话说得重了些,“我说个不中听的,万一日后有个什么变故,你向来精乖可以拍拍屁股远走他乡,换个地方照样考举人考进士,甚至娶新妇当大官,可让本本分分的瑛姑在乡里乡亲面前如何拿脸面做人?”
老太太性子一贯暴烈,脾气上来不论谁都敢骂,在最疼爱的小孙子面前已经算收敛许多。即便往日顾衡胡作非为整日不着家,也舍不得多说几句,这回实在是气坏了。
顾衡忍不住想为自己辩驳几句。
可一抬头就想起那场大梦里的顾瑛就是这样死心眼儿,认准道后一股脑走到黑,年纪轻轻自绝于黄杨棺木当中。便觉得全身的血液被抽干一样冰寒,于是就一反常态地没有出言反驳,垂着脑袋老实听训。
张老太太看着顾衡蔫头耷脑的不言语,心头气顿时顺了不少。
喉咙一酸压低声音道:“那丫头是我从小带大的,向来秉性忠厚不喜多言,跟你就像是我的手心手背一样,我闭眼之前只盼着你们两个好。起先我是不同意你的主意的,同姓之婚倒底不合规矩,说起来总是一桩丑事。”
顾衡心里打个突突,顿时急道:“祖母怎么又变卦了,我们不是老早就说好的吗?”
张老太太缓缓叹气道:“你赤急白脸地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现如今你早早把话挑明,平白无故的招惹了瑛姑,我看那模样她自个好像也动了心思。她是个实心眼儿,脑子比不得你转得快……”
天空湛亮无云,屋子里也有些燥热。
老太太拿起蒲扇驱散了几只不住飞舞的蚊蚋,“说实话以后你只要一心一意对她好,那我也不想当这个恶人。但在这之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风声传出去。你背地里转些什么心思我不管,但在人前总要讲究些规矩体面。”
老太太完全是一番好心,生怕这件事张扬出去后两个孩子栽跟斗。如今乡下多愚民,即分不来善恶是非又最喜跟红顶白。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坏名声传出去,那些唾沫星子都淹得死人。
她仔细寻思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道:“咱们沙河镇从来没有出一个正经的官家,所以在莱州县十六个乡镇当中不免被人轻视。当年你小小年纪中了秀才之后,老宅这边的顾姓一族中有多少人都在做指望。”
炕桌上有新切的果碟,张老太太自个舍不得吃,顺着桌沿推了过来,“……若是你侥幸得了一般官职,周围的这些贫寒佃户就可以依附于咱们家,少些衙门里的乡捐税赋。若是遇着灾年大家伙,就多了条活路。”
老太太脑中闪过以往的种种艰辛,神色间不免掺杂些许苦楚之意,“可你中了秀才之后似乎生了骄矜之意,一天到晚不好好念书。除了跟着那些酸儒到处吟诗作画之外,就是整日坐在屋子里愤恨妒俗,对家里的人和事根本就不上心。”
老太太的声音缓慢而稳定,虽无多少指责却字字直戳心窝子。慢慢镇定下来的顾衡想起往日的种种作为,面上不由浮现羞赧。
张老太太面色大霁,就轻言细语的循循教导,“顾旺财家的婆娘嘴巴虽有些多,人倒是极好的,你千万不要胡乱怪罪她。到时候她把她什么表侄领过来,你也不要给人家脸色看。”
顾衡不免有些讪然。
张老太太斜着眼看他半晌,突地笑道:“相看是一回事,咱看不看得起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瞧罢了。瑛姑自个还没发话,你在旁边急得跳脚算怎么回事?”
顾衡被张老太太戳破心思,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截了当地道:“若是顾旺财家的把人领家来,您可要在一旁细细盯着。不管那小子生得再如何能说会道,都不许咱家瑛姑动心思。”
张老太太哭笑不得,伸出手作势欲打。
哼了一声,才小声骂道:“你这孩子就会贫嘴,若瑛姑真的看中人家的老实本分,那也是她的一段造化。你从小性子就跳脱不安份,只这段时日才改好些。以后若是老毛病复发,又象往时一样怨天怼地没个安稳的时候,瑛姑跟着你就是活遭罪。”
顾衡一时汗颜,忙一把拉住老太太的手道:“我如今已经尽数改好了,您看我这些天连门都没出,不但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温习功课,还跟往日那些喜欢占我便宜的朋友都断了联系,就知道明年的秋闱我是势在必得。”
顿了一顿,声音不由低落下来,“瑛姑是个死心眼儿的,她那个性子只有我护着,跟了别人多半是要吃苦头的。”
张老太太看了一眼小孙子,心想这个孩子又何尝不是一个执拗到底的,遂柔声道:“我自然知道瑛姑是一根筋的性子,只盼他日你知道她的好,记得今日她对你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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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是个护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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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计较
此时相隔数十里之外的双柳镇, 一轮下弦月下使得四野苍苍茫茫。
妆镜前, 淡扫峨眉的女子怜于自己的境遇, 喃喃泣道:“表哥我只盼你知道我的好,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 连亲生爹娘都准备跟我断绝关系。你说,若是离了你我还怎么活?”
绣了百子图的粉缎帐幔散散地垂在地上,细细的摩擦声还透着一股新婚的喜气。半敞了一身中衣的童士贲酒不醉人人自醉,迷登着眼睛在新娇娘颈间偷香, 闻言身形不由一顿。
他看着如花美眷一双泪目含羞带怯地望过来,不由心下一软。就半坐起来耐下性子解释道:“瑶仙,你何须说得如此悲苦?你爹娘不过是一时想不通,才说出要和你断绝关系这番不合情理的话。”
童士贲记起今日席间的草率, 语气顿了一顿,“日后……等我中了进士做了官,必定为你讨下诰命。到时候使了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送你回乡省亲,当初讥讽过你的人都会趴下来祈求你的原谅。”
叶瑶仙不由憧憬起日后的富贵荣华。
良久才摇头悲戚叹道:“你休要再拿话来骗我,如今我不过是你的妾室,即便朝庭有诰命也是你的正室才有。我娘千万句当中有一句说对了,这当妾的天生就低人一等。若非我对你太过爱重,怎会自甘下贱做出这等有辱门风的事情。”
因为童母素来节俭, 即便是新婚的屋里也只有两支细细的红蜡烛在墙角寂寥地燃着, 衬得本就布置简单的屋子越发寒酸。
叶瑶仙先前还有三分做作乞怜, 越到后头却想起这些日子婆母的刻薄和外人的言碎语, 故作的心酸就有七分是真的了。
虽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但好好的二八年华良家女子竟然给他做妾,想起这件事童士贲也不免心中有愧。
他搂紧了女子光滑细腻的臂膀柔声道:“全怪我安排得不周详,谁知道那个看是老实的房东却心怀歹毒,竟会勾结匪类在屋子里燃起迷香。以致我们做下错事,才引得后面无数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