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老太太能干出来的,顾徔终于安分下来喝茶。
半天之后才重新拣了话头道:“我听说你好几天未去西山精舍读书了,这样荒废下去可不成,明年秋闱你到底有何打算?你是头一次应考,我却是接连落第两科。这回我若是再考不中的话,简直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顾衡见他神情闪烁,言语间虽是嘘寒问暖,当中却颇有试探之意,心中冷意顿生。
顾家祖上世代行医,顾老太爷在世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他一辈子仁心仁术,修路铺桥从不落于人后,遇着孤苦贫弱半分银子不收反倒自个搭药材。可惜的是名医医人不自医,他五十多岁时不慎感染了肺痨早早就没了。
下葬之时,整个沙河镇的人都过来送行,纸花纸旗插得遍山都是。
独子顾朝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同茂堂在他手里发扬光大。他行事圆滑跟顾老太爷有很大的不同,极善于与有权势的人有打交道,很快就把同茂堂开到了莱州县城里。直到现在,顾家又新开了两家药材铺子,俨然已经成了当地有名的富户。
顾朝山发达之后就想改换门楣,很早就花大价钱延请名师教导几个儿子。奈何长子次子相继中了秀才之后再无音信,生生卡在进学之路上。
相较之下反倒是老母亲自抚养的幼子读书还有几分灵光,才十六岁就中了秀才。照这样下去,明年大比也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只可惜这个小儿子从小就跟家里离心离德,说不了几句话就要翻脸。现在年岁大了越发任性妄为,每每与外人提及便要摇头叹息。
顾衡心中冷笑,这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黄鼠狼黑灯瞎火地给鸡拜年,一看就没安好心。
顾家长子顾循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因循守旧性情木讷,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一晃年近而立了,还一味地在学堂钻研四书五经。他自个丢不起这个人,去年开始就跟着顾朝山开始学医。汪氏无法,如今心心念念的就是让顾徔这个心肝宝贝给自己挣份体面。
顾衡看破却不说破,笑盈盈地端着茶盏道:“前一向醉酒胡闹,让祖母捉住了,把我关在家里哪都不许去。还说西山精舍自从康先生走了之后,那些学子越发放浪形骸,实在不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二哥一向在莱州县城的学府里读书,怎么晓得这些破事儿?”
顾徔讷讷几句,总不好跟兄弟说,因为你在西山精舍里呆着,所以我才时刻关注那里的消息。
康先生原名康峤,原籍平里店。此人也算是一代奇人,三十岁中了秀才,四十岁中了举人,五十岁才中了进士,可谓是皓首穷经了一辈子。他没有等朝廷的授官,反倒喜欢沙河镇的风景清幽,就修了一处草堂名曰西山精舍,搜罗几个附近的蒙童在里头读书。
没想到后来名气越来越大,不少年轻的秀才慕名而去,俨然已跟莱州县的官办学府齐名。只是去年中秋时,听说康先生被京中一富户聘为西席,西山精舍便渐渐有些落败得不成样子了。
顾衡见他不自在就起了促狭之心,故意叹了几口气道:“二哥有所不知,原本我就极讨厌康先生的课业,又晦涩又繁多,我老早就想转到县学里去了。只是我这个德性你也知道,若是在家里住着只怕天天都要跟太太干仗。到时候别说读书,只怕连块清净地都没有!”
顾徔先时一听他要去县学,脑袋便是一炸。
虽然不想承认,但顾衡的确是顾家三兄弟当中资质最好的,顾徔从师长口里好几次听见对西山精舍顾三郎的夸赞。他一直提着心,再至后来听他自述与汪氏不睦,根本就不想白费这个力气,心头石便放了下来。
最后还笑盈盈地劝解道:“县学里如今也没有特别有名的师傅,你家不家去都无关紧要。我观你皮色不好,先休息一段时间也不打紧。我把师傅们布置的课业差人给你送来,你闲时看看打发时间也就是了,反正离明年秋闱还早,你也不用急于一时。”
这却是顾徔颇为自傲的怀柔手段了,至于会不会将县学里师傅们布置的课业差人送过来,就是以后的事情了。即便顾衡问起,也可以随便拿些别的事由做借口。
顾衡心里冷笑,端着茶盏故意默然了半响,最后才别别扭扭地道了声谢,顾徔脸上的神情也越发和熙。远远望去,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着实让外人羡煞。
气氛大好之下,兄弟两人不免推杯交盏。顾徔向来自诩千杯不醉,不知不觉间就被这个小自己六岁的幼弟灌得烂成一滩泥。
他迷瞪着一双醉眼大着舌头笑道:“大哥其实比我还要着急,说这么多年费着家里的银子连个举人都捞不着,大嫂的娘家人都开始在背后笑话,他这才下定决心,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其实我心里知道他的那点小算盘,就是怕我日后跟他争家产。”
顾衡垂下眼睫没有做声,只是又往他的杯里倒满了酒水。
这名为秋露白的美酒是一种米酒,酒质纯正而气味芬香,从夏季开始酿制,秋高气爽之时酿熟,在酿制过程中加入花露一类的串香材料,因而独具特色。酒是他背着祖母私自藏下的,今天若不是为了掏顾徔嘴里的几句老实话,他还舍不得拿出来。
顾徔果然喝醉了,伏在桌子上吃吃地笑,“不过是一间医铺两间药铺,说实话这点家产根本就没放在我的眼里。我要是中了举人中了进士,不知道会有多少大商家大店铺依附过来。我会看得起这点蝇头小利,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拍着顾衡的肩膀,一副亲亲好二哥的模样,“莫要怪咱娘,谁叫你生的时辰不好,害得她当年差点死于血漏之症,一到冬天就犯头晕症。偏偏你年龄稍长之后,又处处跟她犯克。她常念叨,若不是顾着一点母子之情,兴许当年就把你溺死在马桶里了。”
顾徔因为酒水上头脸色涨得通红,一脸的义愤填膺,“连畜生都知道感恩,人难道还不如畜生不成?如今你也大了,见了她的面还一口一声太太,连声娘都不肯叫,不是往她心头戳刀子吗?其实你多做几件讨她喜欢的事,娘俩之间的隔阂自然就会慢慢消失。”
若是没有那些梦境里的往事,顾衡几乎要信以为真。
当年他外表愤恨忌俗,心底却难免奢求那点仅存的母子温情。为了顾家上下一众人等的名声,为了汪氏偶尔几回温颜,他故意漠视了顾瑛眼中的恳求,在秋闱之前巴巴地搬回莱州县城准备应考。
结果一番至真赤忱,却被汪氏一碗所谓的补药祸害得半点不剩。
看着顾徔醉后丑态百出肆意张狂,顾衡心中悲愤之后只余一片荒凉。这就是他的家人,这就是他的亲兄长,人人都精于算计。只有他这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却像傻子一样被人玩弄股掌之间。
第十章 灶间
顾衡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就不耐烦再跟这等人周旋。到门外喊过顾徔带来的小厮,将人胡乱丢弃进随行的马车里。
醉后的人沉重无比,一松手就像摊烂泥一般“噗通”一声撞到马车顶上。小厮正在吆喝马匹没有听到,顾衡眉眼不动地拍拍手,他只管把人送到就行,至于这位好二哥身上有什么损耗,就不是他该负责的事了。
小小摆了顾徔一道让顾衡心情大好,回转身信步走向庭院。
因为正当季节,枝桠上的嫩苞不过大半天之间就生出了翠绿的细叶。在傍晚的夕阳映照下,像是翡翠雕琢一般可爱。厨房里顾瑛正坐在灶后烧火,飘渺的火苗在她脸上映衬出忽明忽暗的影子。
顾衡凑过去跟她挤在一处,幼时两个人常常躲在灶前烧刚摘下来的毛豆。四五月的青毛豆看着成熟了,其实里面才灌浆。甩进灶膛就噼里啪啦地乱跳,这时候祖母就会在外面大声的吵,骂他们两个糟蹋粮食。
顾衡抢过火钳拨弄干透的柴草,暗红的火星闪烁几下之后,突地腾起鲜艳的火苗,映得两个人脸上一片绯红。
他今日因要探话喝得不多,只浅浅饮了几杯,身上索绕淡淡的酒香。秋露白里有一层果香,闻起来并不呛人。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找话,“锅里煮得什么这般香,刚才怎么不端过去?还有怎么看着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什么心事吗?”
张老太太向来节俭,不到天尽黑绝不肯用油灯。屋子外的树枝挤挤擦擦,在隔扇上映出一幅写意水墨图。厨房门楣上贴着过年时才新换的五谷丰登门吊,因经了几回风雨,鲜艳的红色便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