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皱眉试探着问:“会不会是小叔的?”
被父亲拎着茶碗摔了过去,“混账话!”
“我也觉得不是小叔,您别跟我生气,小妹不说,我才乱想的。”
“这种话断不能胡说,你小叔当年可是护着兰儿的,不然我哪能放心送去他那。”
“就是谢务堂叔出事那年?小妹那会子太小,病了一场早不记得了。”
……
早些年谢家势力初初分散开来,每逢年节还是要回东北祖宅齐聚,那是贞吉一家最后一次回去,也是谢家大爷头回请了段青山唱堂会。
因离得远,又赶上那年雪大路不好走,腊月二十九父亲带着他们才到,算是最晚一家。
彼时小孩子们都结伙结伴玩得开了,含章是长子,被父亲带着到各处拜节送礼,贞吉独自到后院,想加入同玩,话尚且没说利索的年纪,又是南方口音,被常年在东北的丫头小子们驱逐,还叫她是“南蛮子”,明明更野蛮的是他们。
谢蕴恰巧路过,他性子孤僻,年纪小辈分却大,同小一辈的玩不到一起去,冷着脸吓得人退避三舍。小小年纪的贞吉却走近,暗自认为他是保护自己的大英雄,赶走了欺负她的坏家伙。
没等谢蕴反应,她仰头,手攥住他垂在身侧的左手,软软小小,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十指相扣,插了进去。
开口却说:“炸春卷……有吗?”
桌子上摆的都被刚刚那些兄姐们拿光了,不顾油腥塞在口袋里,贞吉一个也没落着。
谢蕴觉得她说的不对,皱眉指正,“炸春卷儿。”
“炸春角儿。”她话还没说全,更别提儿化音,开口像是舌头捋不直一样。
谢蕴放弃,甩开她的手,又不想状似亲密地拽着她,便拎着小丫头脖后的一块衣料,带着去了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邱妈妈给拿了那日剩的半盘炸春卷,谢蕴递到她面前。
贞吉有样学样,用手抓着要塞进口袋里,谢蕴发了个二声的“嗯”质问,吓得贞吉放了回去。
“端着盘子回自个儿屋里吃,弄脏手便打你。”
她点头,抱着盘子回去找姆妈。
后来那半月她常跑去谢蕴的院子。
邱妈妈见着那个小不点的人儿悄声来了,就送上盘小吃点心,还同谢蕴说:“也不知道是三哥儿哪家的小侄女,成日来蹭吃蹭喝。”
谢蕴不多理会,对贞吉亦算冷淡,只她年纪小也知懂礼,每次都给他留半盘,虽然自己吃的那一半还得洒出去大半在他的炕床上,实在是个不经事又让人操心的小丫头。
正月十五那晚谢务死后,她再也没来过。
直到正月底贞吉一家回了南京,谢蕴才知道,因院子离得近,小丫头当夜睡梦中被枪声吓到,后半夜又是发烧又是说胡话,养了半月略有好转,便被父母带着赶忙回南京了。
他知道她是自己那个远房堂兄的幺女,小字贞吉,出自袁子才的《秋兰赋》,哥哥叫谢含章,因为当年族叔取字的时候,他也在。
末了还要念一句:胆子也忒小,无趣。
谁承想当年那个胆小如鼠又笨拙贪吃的小丫头,日后会长成冷静自持深不可测的女菩萨模样。
那年春节过得有些冷清,此处说的是南京谢家,亦是北平谢家。
父亲和含章到了小公馆,低低调调,只带几个信得着的婆子,贞吉有孕的事情要瞒得密不透风。
吃过了年夜饭,嫂嫂和姆妈在门口站着,看含章放花炮,尚且有些笑模样。父亲上楼去寻贞吉,父女俩不提那日分毫,拉扯着说些有的没的,都在无声示弱。
父亲的东北口音已经几近没有了,他在南京呆了这些年,没染指上南京味道已是不易。而人总是在特定的环境氛围下喜欢追根溯源,父亲心疼女儿更是亘古不变的常理。
“我的女儿要顾好自己,不过多个娃娃,养得起,就算我和你姆妈去了,也还有你哥哥,莫要再藏心事,让我们挂心。”
贞吉靠在父亲肩头泪眼婆娑,捣蒜似的点头,愈加憎恨谢蕴,可自知仍旧念他爱他,更是纠结。
她想着好生对不起父母哥嫂,心里的那些事啊,真的一字一句都不能吐出口,真的不能。
“我和你姆妈商量过,等你的孩子生下来,对外搁在我俩名下,在家里自是听你的。到时候我把兵权给含章,咱们回绥化老家,看庄子的邱大去年秋天还给我送信,说是好收成。绥化是宝地啊,满语代表安顺吉祥,我也好些年没……”
父亲还在说,贞吉却整个人僵住,她生在南京,大抵小时候听过父亲说绥化,也早已没了印象,如今把邱大联系起来,她蓦地想到了赵巧容的那封信,浑身冰冷。
她当初愚钝了,大爷可不正是谢蕴父亲,绥化堂弟定然是她的亲爷爷,邱大亦对得上,那句“其妹亦侍奉爷家”……
贞吉问:“邱大原是我们家的人?他可有姐妹也在谢家侍奉?”
父亲答:“早先是我们家的,后来去了祖宅……他有个妹妹,便是你曾打听过的那个邱妈妈了,给三少做乳母的。”
贞吉鼓着一口气又问:“大爷的续弦怎死的?我听说她年纪轻得很。”
父亲答:“肺痨,年纪是轻,不比大伯原配和善,这些事情莫再多打听,你小叔那不乐意说的。”
至此乾坤定下,贞吉像是被大夫摇头确认所患无医之症,心凉彻底。
她先是恍然,谢蕴一定是知情的,一定知情,他还诓着她默许和养母关系亲昵,不过都是假话。他以知情人的身份同她有那么一段,大抵是打了场仗看透了许多事情,一则不至于为了她而冒谢家全族之大不韪,二则如今统协了整个东边的军权,他的高贵自然今非昔比了……
次日初一,贞吉肚子始终作痛,老大夫进了小公馆,隔着帘子号脉,说是动了胎气,要注意休养。
她有些哀念地想:他骗她一次,那她便也骗他一次,此生才能算扯平。
北平谢宅愈发冷清,谢蕴常到贞吉宿过的那间房里久坐,桌案上还放着她留下制了一半的雪中春信香方。南京那边始终未回话,仿佛给她选婿的事情不了了之,实属谢蕴预料之中,只是这件事定要放在心上,打算过些日子再同她父亲通信。
小腿的枪伤逐日好得差不多,请了个大夫常来家里给他按一按通气血,走路尽量克制着还是有些瘸,毕竟里面长了颗子弹,比不了正常人。
即便死后在三途川旁回望,谢蕴想给自己申辩,这段感情他也曾想弥补过一番的,只是败给了旁的障碍。
那时大抵过了半年,农历八月初,北平是个凉夏,走到了末。谢钦刚结婚有月余,来谢宅送东西,看到谢蕴在擦拭香笼,忍不住又劝了几句。
他过去曾劝过两三次,谢蕴都不做理睬,如今大抵中秋将近,难免更容易伤情。
“我这条腿都不知道能留几年,何必千方百计地把人圈在身边,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便是你想娶她我都要揍你痴心妄想。”
谢钦摸了摸鼻子,碍于谢蕴身份,若是和他同辈的他定要把人打一顿再啐句“矫情”。
眼下只能忍下去开口,“那您也知道她性子,闷声藏事儿的主儿,半年过去了不知道过得还好不好,若是想不开了寻死觅活去,您在北平也是听不到个响儿的。”
没几日谢蕴备好了礼,加上谢钦几个人跟着出发去南京。
谢钦不敢居功是自己那番话说动了他,情爱之中的事情,分别不过是积攒思念,一日积不够便积一月,一月不够便积数月,总有水溢出池子那天,山海便都要翻越,不见不休。
路上谢蕴鲜少那般喜形于色,好像眼睛闪烁着光,还剃了之前留出的胡茬,人看着年轻了不知道多少。
到南京先在饭店下榻,谢蕴又亲自坐车,带着人在城内跑东跑西,买的有名贵之物,亦有家常之物,准备做得滴水不漏。
最后还要特地去夫子庙走一遭,买贞吉最爱吃的那家桂花糕,谢蕴亲自下车,恰好看到路边卖的雨花茶鲜嫩,便让称了两斤顺便带走。
他定下明日八月十五中秋节登门拜访,虽前路不可知,心里总体是轻松的,还有些年少气盛般久违的悸动,偏头同谢钦说道:“我像你这么大时,喜欢高深甫的《四时幽赏》,读了多次。上回出兵来南京仅仅短暂停留半日,这回倒是仔细看了,自古金陵钱塘皆负美名,等我带上贞吉,我们向南往杭州去上几日,看看夏末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