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白檀故作淡然地将芙蓉笺放下,轻咳两声,“也好。”
百岁将窗扇推开,又将卷好之后系在上方的银霞纱放下来,以防虫子飞进来,这才到白檀身前,视线往桌案上扫了一眼,好奇道:“咦,这不是阮青松写的《夜雨寄北》吗?”
怪不得姜戎会知道这首诗,原来又是阮青松的功劳,白檀不免觉得腻歪,轻笑道:“罢罢罢,他是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揽到自己身上的,只可惜了那些恨不得拈断胡须的诗翁诗叟们,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百岁听这话说得奇怪,心中不甚明白,再要问时,白檀已拿了一本草药纲目,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过了片刻,百岁见他将目光久久停留一页,还道是遇到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无意中瞥见了,却是再普通不过的“当归”。
真是怪哉……
暮去朝来,转眼便到了殿试之期。
三百名贡士穿戴整齐,按照会试桂榜上的名次,站成两列,从两仪门进了皇宫。
天家气派,威严显赫,时有侍卫巡逻往返,气氛十分肃穆,众人都屏气凝神,垂首躬身,小心翼翼地按照太监的指引行事,有胆小怯弱的,已经吓得两股战战,抖似筛糠了。
来到金銮殿前,只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一派奢靡风气。
还真是会享受啊,白檀见这大殿飞檐翘角,巧夺天工,不觉多看了两眼,谁知脚下没踩稳台阶,身影一晃,险些跌下去。
正在这时,一个身形瘦弱,五官平淡无奇的小太监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牢牢扶着白檀,低声道:“公子小心。”
掌心间被塞进了一小团软绵绵的物事,白檀心中一动,展颜笑道:“多谢小公公。”
小太监低垂着脑袋,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快速离开了。
此刻人多眼杂,白檀无暇去看手中的东西,只得不动声色地将之塞进衣袖。
金銮殿内站着文臣武将,双方分侍左右,泾渭分明,宛如群蚁排衙。
姜国朝廷对科举取士一事极为重视,文武状元的考校,都需百官在场,共同见证,但是真正握有决策权的却只有站在权利巅峰的那几人。
姜宏端病情渐渐加重,如今连说话都十分费力,已经不可能参与决策了,只是这般重要的场合,到底不好少了一国之君,不得已吩咐人布上纱幔,再把姜弘毅抬到龙椅上,供他垂帘听政,好歹保全皇室颜面。
于是,整座金銮殿都回荡着姜宏端骇人的喘气声。
少时,有一身穿宝蓝色绣仙鹤长袍,头戴孔雀毛顶镶宝石帽,手拿拂尘的老太监从纱帐后走出来,尖声道:“时辰已到,殿试开始,诸举子见礼。”
三百名举人毕恭毕敬地行礼跪拜,三呼万岁,整座皇宫上空都回荡着整齐划一的问安声。
姜宏端精力不济,太子姜琸位于龙椅之前,御案左侧,朗声笑道:“诸位不必多礼,尔等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实乃我姜国明日之肱骨,社稷之倚仗。今日汇聚于此,各展其才,也可让孤与众位大人多加学习,岂非两相便宜?”
白檀控制不住地撇了撇嘴角,偷眼望去,姜琸一身杏黄色朝服,头带二龙抢珠束发紫金冠,端得是气宇轩昂,风度翩翩。
为了节省时间,殿试只考策论,姜琸略微寒暄了几句,这才请出一道圣谕,悲叹了一声,说道:“姜国今日看似繁华富庶,实则早已充斥着内忧外患,敢问诸位,假如蛮族入侵,匪患扰边,该当如何解决?”
众人有一盏茶的时间做筹备,时辰到了后,由会元韦骄开始,依次作答,排名前后不同时,利弊也各有不同,但通常第一名和最后一名总是比较吃亏的。
盖因第一名无参考比对之人,有时即便偏题,甚至离题都不自知。而若是排名位于最后,则大多已无话可说,即便开口也容易与之前众人内容重合,左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韦骄倒是并无此担心,步出队列,高声作答:“草民韦骄,窃以为为今之计需要重法度,养士卒,广设军功……”
未免惹眼,今日众人大多都穿着素衣素服,看起来从颜色到款式处处低调,实则精致考究。
唯独韦骄一人红衣烈烈,张扬恣意,一篇策论洋洋洒洒,足足有五六千字,且言辞犀利,纵横捭阖之间挥洒自如,引得周围翰林院那班子老学究抚须颔首不已,几位主考官也是赞不绝口。
接下来张蕴伯上前,从容应对,气度沉稳:“草民张蕴伯,窃以为治大国如烹小鲜,万不可心急,需缓缓而为。草民愚见,可从如下几个方面,逐步渗透,终至水滴石穿……”
翰林学士们面露激赏,目光却比方才更亮了几分,又来了一位可塑之才,若栽培得当,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如此看来,姜国崛起,指日可待。
队伍缓缓蠕动着,大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阮青松出场,他清了清嗓子,手臂轻挥,一揖到底,“草民阮青松,窃以为国之根本在于文化教育,须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
这是他方才搜肠刮肚,费尽心思想起来的锦绣文章,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又利用有限的时间自己稍加修改了一番,使之更加贴合姜国今日情况。
阮青松有足够的信心,凭借这篇文章让自己金榜题名,进士及第,更甚至被钦点为状元。
阮青松越想越是得意,语气更加轻快起来,沉浸在美好的幻想当中,竟没有留意到几位主考官并翰林学士们已经变了脸色,望向他的眼神也多了怀疑和不善。
呵呵,作茧自缚了吧,围观群众白檀瞧得好笑,下意识想要捏几粒果脯或瓜子吃,想到身处皇宫大内,却只能悻悻作罢。
谁知那方才搀扶过白檀的小太监忽然从人群当中抬起头来,目光饱含深意地注视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白檀福至心灵,交叠着拢在身前的右手悄然往左臂衣袖间探去,果然摸到一包细细小小的东西,夹在指间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已经翻炒好,且全部剥去外壳的瓜子。
啊啊啊啊。白檀开心到恨不得在原地蹦跶几下,姜戎这个朋友真是太贴心了,担心自己无聊,还特意送了零食进宫——除了他,少有人注意到白檀心情兴奋或激动时,喜欢在嘴里嚼点东西,否则便觉得没有安全感。这些原是前世年幼之时在阳光福利院被活活饿出来的陋习。
白檀平时都有意克制着,不让外人看出来,难为姜戎观察如此细致。
因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阮青松身上,白檀装作掩面轻咳,快速往嘴里扔了十几粒瓜子,顿时幸福感骤升。
阮青松背完最后一个字,等了片刻,没有收到任何惊艳赞美的目光,反而看到众人皱眉不语的沉重表情。
良久,主考官当中一位须发皆白,最为年长的老者目光如炬地盯着阮青松,问道:“科举事宜,兹事体大,关系到我姜国今后几十年的发展,老朽希望你能慎重对待。”
阮青松不明所以,温言道:“先生教诲,学生谨记。”
老者摇了摇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另有一急性子暴脾气的老翰林直接说道:“我且问你,方才那篇策论可是你亲手所作?”
阮青松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却苦于找不到线索,只更加小心谨慎地应对道:“正是。”
老翰林又道:“何时所做?”
阮青松态度恭谨:“宫禁森严,往来进出都必须细细查探过,殿试又要临场作答,不可生搬套作,自然是方才想就。学生适才急中生智,由眼前诸位同来参加科举的兄台,想到兴国之策,童稚之语,粗鄙庸俗,侥幸入此大雅之堂。”
老翰林冷哼一声:“我看你这篇策论分明雅得很。”
阮青松听这话不对味儿,略显踌躇地回道:“学生,愧不敢当。”
“你是该有愧,却不是因为文章的缘故,而是因为你自身品行不端,竟然剽窃他人作品。”老者厉声道。
阮青松大惊失色:“先生明鉴,《少年中国说》实乃小人拙作,何来剽窃?”
“中国”一词在古代含义甚广,并非后世普遍认知的国家名称,乃是指代中原腹地,因着姜国幅员辽阔,京都却设置在黄河流域,所以这篇文章的名称不改也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