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临近午时,街道上人声鼎沸,热闹异常,茶馆酒肆吆喝声连城一片,白檀双手缩在披风内口袋里,慢悠悠地在巷子里转了几圈,细细从两旁鳞次栉比,高大整齐的门楼扫过,眼尖地瞥见不少自家的旗号。
他这般漫无目的的走着,看着,丝毫不知,自己也早已成为别人眼中的美丽风景,让整条街道都安静了几分。
集仙楼里,云九霄玉冠束发,穿着一套玄色织锦暗绣大氅,两条笔直修长的腿交叠在一起,长筒绑带马靴发出咔得一声轻响,单手握了一条绞银丝软鞭,浑身冷冽之气,藏都藏不住。
随身侍卫倒了一杯香茶,递过去,云九霄接了,懒懒地捧着,刀锋般犀利的眉眼泛着寒意,五官犹如冰雕雪塑,再加上轮廓深邃,骨相清峻,眼窝凹陷,鼻梁高耸,无论正脸还是侧脸,都堪称比例完美,无可挑剔。
虽然好看,却透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旁人见了他,还未注意到长相,就被肃杀森寒之气笼罩,骇得战战兢兢,哪里还有胆子窥视?
云家草莽出身,蛰居多年,因着手段强悍,脑子清明,眼光独到,在这乱世里日渐做大,达到今时今日手握兵权,独占一方的地步,靠着手腕强硬霸道,向来说一不二。
作为云家的独子,云九霄自小就被寄予厚望,老将军云成虎自己出身草莽,一路摸爬滚打,凭着不怕死的狠劲儿成了事,虽然扬名立万,呼风唤雨,每天被无数人阿谀奉承,谄媚讨好,但好歹没忘了自己是谁,有几分自知之明。
云成虎晓得自己没文化,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就痛下决心栽培唯一的儿子,千方百计地给他延请博学鸿儒、格斗高手,为此不惜一掷千金,还苦心孤诣地拜了得道高僧,得了对方赠予的“九霄”二字,作为儿子的名字。
九霄,九霄,可不是鹤唳九天,俯瞰苍穹之意?
云成虎听人解说完这个名字的含义,直说道:“好好好!老子是虎,小崽子总该比我强上一些,就做一条入云的龙,不错!不错!”
来人听他把一个文雅又寓意深远的名字解读成这样,深觉不伦不类,劝阻道:“这名字用意太大了,小小孩童,根骨未定,只怕压不住。”
谁知云成虎却是个混不吝,毫不讲究的,闻言怒斥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的儿子,天生就是人中龙凤,别说这什么九霄八霄的,就是皇啊,帝啊,也都可以叫得!”
话虽如此说,但云成虎不知是否打仗太多,沾染了太多血腥,早些年纵然养了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日常也尽量做到雨露均沾,后院却始终没什么动静,看了多少医生,吃了多少药,都说他身体没问题,就是不见效果。好容易得了一胎,也是子存母亡。
再之后,无论云成虎怎么求爷爷告奶奶,也没能美梦成真。
那位得道高僧告诉云成虎,说他命中注定仅有一子,但这一子命格贵重,生来不凡,若是栽培得当,只怕将来要雏凤清于老凤声。
幕僚知道云成虎听不懂,就用直白浅显的话翻译了一遍。
云成虎一听就愣住了:他云成虎一个穷小子,走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够让多少人眼馋了,自以为算是到头了,谁知道将来儿子还要踩着他云成虎的肩膀,再上几个台阶。
他都已经在豫州地界儿称王称霸了,若是儿子能再上几个台阶,那得是啥概念?
云成虎可不傻,他要是傻,也活不到被人尊称“将军”的一天,他把老和尚的话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嚼了几遍,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兴奋,当即拍板决定,不惜余力地培养儿子!
好在,云九霄倒也没有辜负父亲的一番苦心,自小惊才风逸,卓尔不群,聪慧机敏,七窍玲珑,难得的是没有遗传到云成虎身上的粗鄙之气,远远一望,风度翩翩,气宇轩昂,昂藏阔步,鹰视狼顾。
若不是云九霄修眉凤目,像极了云成虎那早死的亲娘,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种了。
云九霄十四五岁时,已是崭露头角,不可小觑,如今十载光阴,倏忽而逝,气度更加迫人,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就让众人直打摆子。
因着朝廷对云家颇多忌惮,三不五时找机会挑衅试探,云成虎也做了充足准备,打算沿途筹集军姿,就派了云九霄先头探路,打点好一切,顺带招兵买马,囤积粮草。
云九霄接到父亲的命令,领了几个贴身的随从来了北平城,甫一露面,就被有心人认了出来,一路请到了酒席上。
这集仙楼是荣平城最大的酒楼,位置绝佳,视野良好,站在二楼眺望,城内风光一览无余。
今日做东的原都是荣平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平素呼奴唤婢,颐指气使,现下却不得不矮下身段,在云九霄面前折腰,恭敬地唤他道:“将军,云将军?”
云九霄将恋恋不舍的视线,从窗外陌生青年身上收回,压下满心满腹的惊艳感,目光重新放回面前这张风干橘子似的老脸上,两相对比,越发觉得方才那人容光艳绝,宛若谪仙。
橘子皮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全都是在诉苦,推脱生意不好做,每日里入不敷出。
云九霄耐着性子听了半晌,一双剑眉似蹙非蹙,心里暗自嗤笑,商人重利,眼前几位尤其老奸巨猾,想让他们掏钱,无异于虎口夺食。
思及此处,云九霄也懒怠再与几人虚与委蛇,抬手制止对方劝酒的动作,淡淡一笑道:“各位都是聪明人,眼下这形势一天三变,谨慎考虑是好事。只是朝廷动荡不安,乱臣贼子趁机作乱,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我们云家出手,实是不忍见山河沦丧,百姓受辱。诸位若肯伸以援手,非但云某铭感五内,得蒙恩泽的同胞亦会结草衔环,他日青史留名也未可知。”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表情有所动摇,嘶声道:“这……”
并非他们铁石心肠,置百姓苦难于不顾,委实是这些年来诸侯混战,风起云涌,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似这般捐钱捐物也并非头一遭了,运气好的时候,倒是能落几声感谢,得到一段时间的庇护。若是一个不慎,押错了宝,说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
他们也是怕了,不敢随意站队,只奉行着自己的一套处事原则,见人三分笑,谁都不得罪,以图在夹缝里生存下去。
云九霄喝了一杯酒,将细细长长带着血腥气的软鞭,啪得一声拍在桌上,意味深长道:“荣平城风景迷人,云某还要多盘桓几日,诸位不急,且好好考虑。”
众人两股战战,心道你这番先礼后兵,唱念做打俱全,哪里像是不急的样子?
几个富商找了托辞,一一离开,他们前脚下楼,侍卫后脚就骂了起来:“这帮铁公鸡,难不成还指望兄弟们饿着肚子上战场,不想着出钱出力,大家伙儿一起把敌人打跑,一味缩头乌龟似的躲在这里做什么?”
惊鸿一瞥的青年已经不见了身影,云九霄心中涌上一抹惆怅和遗憾,他挑起银丝软鞭,在指间甩来甩去地把玩着,闻言问道:“今日这场宴会,荣平城里的头头脑脑,还有谁没来?”
安慰做过调查,将名单跟宴会上的人头快速核对一遍,报了几个名字。
左右这些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急什么。云九霄邪气一笑,长腿伸展,慢慢站起来道:“走吧,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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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执手风雨(三)
白檀在城里转来转去, 有意无意间就来到白鹤学院附近,日近正午,恰好是放学的时候,年轻学子抱着课本,三五成群地走出来, 步伐轻快, 眼里有光, 脸上三分稚气,混杂着七分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这些人身上承载着朝廷的希望, 看到他们, 就如同看到整个民族的未来。
白檀喜欢学生们意气昂扬的模样,但是对比在外出求学的见闻,却也不得不承认, 因着连年征战,民不聊生, 许多人常年忍饥挨饿,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早就被苦难生活掏|空了身体。
按理来说,能够来到白鹤书院读书的孩子,无论出身贫贱, 都足以成为父母的骄傲。小有积蓄的话还好说, 若是家底稍薄一些的, 即便山长、塾师一再减免学费、杂费, 几年下来也够让人吃不消的,说不得就要倾一家之力,供养一个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