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簿·星海(158)

豌豆紧张地握着小拳头——它知道这个星球的文明程度不高,个体素质也有限,如果打架的话容远肯定是不会输的,但它就是克制不住地紧张。

——可能是因为……这一次它觉得他们并不占理吧?

那边哭声一滞,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再重新响起来,容远满意地点点头,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下睡着了。

夏日的午后,就算是浅眠也是极为舒服的。要不是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容远还能睡得更久一些。

他半睁开一只眼睛,眯着眼看去,见是一个浑身黑衣、满面风霜男人缓缓走过来,手里还提着一把满是猩红血色的长剑。他的出现仿佛让明媚的阳光都变得冷寂起来,浑身的煞气和血腥味道让豌豆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但看他的神色,让人感觉宛如看到大写的字幕——

“我怎么活得这么辛苦”、“我的人生全是悲剧”、“好绝望”、“不如死了算了”。

容远扫了一眼这人头上的功德值,懒得理他,闭上眼睛继续睡。

但那男人却像是冲着他来的。他直直地走过来,最后坐在了一个离容远不远不近的位置,双手扶剑,身体也像他手中的剑一样笔直,但却给人一种摇摇欲坠、随时会垮下去的感觉。

他就像一只被种群驱逐的野兽,尽管表面上依然做出顽强甚至凶狠的样子,但实际上满身都散发着无法抑制的悲凉无助,他无意识地寻找着归宿,渴求着光明和温暖,如同溺水的人在追寻一根漂浮的稻草,却又似乎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无底深渊。

这显然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放在容远刚刚离开母星四处冒险的时候,他会很乐意听一下这个人的故事。但现在,他自己的故事已经够多够离奇了,对别人的故事实在没多少兴趣。

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男人也不在乎他想不想听,自顾自地问道:“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

“因为不想死。”容远在昏昏欲睡中漫不经心地说。

“那……想死的人……是不是就该去死了?”男人看着手中的剑,轻声道。

他那副模样,仿佛只要容远说一个“是”,他就能立刻抹了脖子。

容远叹气——难道我长得很像知心哥哥的样子吗?

他其实真的很困,很想说“拜托你死远点吧”,但一个人的死如果是因为他在背后推了最后一把,也会让他感到无法接受。

尤其是这个人的眼神总让他想到一个朋友,那个曾经站在教学楼的楼顶上准备跳下去的胖乎乎的小姑娘。虽然两人的差别其实很大,但那种弥漫的孤寂和绝望却是相同的。

于是他稍微认真了点,翻了个身,双手垫在脑后看着头顶将单一的绿色映射出千百种姿态的树叶,想了片刻说:“通常来说,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想死,是因为他看到的世界太小了。”

男人有些意外,转头看着他。

“你看,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可能会因为不想剪头发而跳楼。”

“但等她二十多岁的时候,头发剪不剪都随意了,但却会因为失恋而跳楼。”

“到她三四十岁的时候,多半会发现爱情只是泡沫,茶米油盐才是生活的真谛,然后她会因为失去财富而跳楼。”

“如果她能活到六七十岁,世界上就没有多少事情能让她跳楼了……哪怕家庭破碎、亲人离散、孤苦伶仃、甚至世界末日,她都会坚强地熬下去,直到冷酷的现实迫使她生命结束为止。”

“当然,只是大概率如此,不排除个别现象。”

“不过……经历多了,看到的世界广阔了,自然会觉得过去让自己痛不欲生的事可能只是生命长河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泡沫,只要活着,总能碰到更多更好的事。”

男人沉默片刻,忽然问:“为什么都是跳楼?”

这个问题并非无厘头,而是因为这个世界比较原始,建筑水平不高,就算是在大城市里楼层也多半都比较矮。所以除非头朝下,跳楼是不会死的,多半只是摔断腿。

容远也知道这个情况,他虽然无意宣传自己外星来客的身份,但也懒得以谎言去遮掩,所以他懒洋洋地说:“在我们那儿,楼很高,也很多。”

男人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道:“看来你来自一个很好的地方,比这里繁华,也比这里和平。”顿了顿,他又说:“而且……你一定不曾失去过重要之物、心爱之人。”

容远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心说谁说我没有?只是你不知道我的经历。但他懒得争辩,便也随他这么想了。

男人站起来,眺望远处。

视线所及之处,有茫茫如海的草地,纵横如棋盘的田野,天蓝似洗,云白如锦,放眼望去,尽是祥和美好。

但他很清楚,这样美丽安详的景象只是表象。在这片安静的偏僻山谷之外,是连年的战争、数不尽的苛捐杂税、贵胄官员无所不用其极的贪婪盘剥,就算是在底层挣扎的小人物,也并没有传记中的淳朴、热血或者真诚,只有相互倾轧、欺骗、背叛、利用,从同样苦难的人身上撕扯血肉的阴狠毒辣。

这是个腐朽糜烂的世界。就算他能仗剑斩天下,也斩不尽人内心无穷无尽的恶念。

这里的人,从还不会走路说话的时候就学会了掠夺,也学会了失去。绝不会有十几二十多岁的姑娘还会因为头发或者爱情寻死觅活的事,因为她们肯定早就已经习惯了更多更残酷的现实。

那样的世界,听上去太温柔、太美好也太脆弱了,就像是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做了白日梦以后的胡编乱造。但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却自然而然地相信了,没有半点怀疑。

他转头看向容远。这个年轻人就算只是闲适地躺在地上,也透露出一种从骨子里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东西,或许这正是他选择相信的原因。

那双眼睛,没有算计,不见阴霾,满满的都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朝气和希望,意气风发!

看到这样的眼睛,这样的人,听闻还有那般美好的世界,就算是他那几乎冰冷将死的灵魂也为之产生了小小的颤动。他沉默许久,忽然问道:“你觉得……我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吗?”

顿了顿,他又问:“……我可以吗?”

语气中,有着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卑微和颤抖。

容远怔了怔,看了他一眼,盘腿坐在地上,认真地思考起来。

自从进入星际之后,他的船上只偶然搭乘过临时救助的人,但除了艾米瑞达之外从没有别的固定的乘员。

一方面,他自身有很多的秘密,就算是艾米瑞达也不清楚。但身边的人如果多了,难免有暴露的时候。

另一方面,他本人也不是多么爱热闹的性子,或者说,他讨厌喧闹和群聚,也下意识地不希望再有帕寇那样的悲剧在熟悉的人身上发生。

身为《功德簿》契约者的代价之一,就是他的身边更容易聚集恶念和不幸,因此,长久留在他身边的人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但这一刻,容远却感到无法拒绝。

或许是因为,两三人的星际航行还是太孤独,就算是安静害羞的艾米瑞达也经常流露出对社交的渴望;

或许是因为,面前这个人就算看到了豌豆,就算听到了仿佛谎言的话,也没有质疑,没有追问,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抱以毫无保留的信任并认真地思考。因此尽管他浑身都散发着负能量,却不会把这种情绪传递给其他人,跟他相处并不会让人感到负担,反而很轻松,也很舒适;

或许是因为,他心里也是明白,让面前这样的男人压抑不住失声痛哭的,必然是极为痛苦的经历,他不想问,却不是不明白,也不忍斩断他的希望和祈求;

更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就像是他自己选择走进了腐臭的沼泽,安静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地吞没,却在将要没顶的时候,对沼泽边旁观的人伸出了手!

那种不自觉的挣扎和求救,那种在无声中的绝望呐喊,容远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犹豫片刻,放弃似的吐出一口气,说:“我讨厌做饭,也懒得学,要是你会做饭的话……唔,我的船上倒是还缺一个厨子。”

男人眼睛亮了亮,带着几分高兴和放松说:“我也只会做一点简单的,不过我可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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