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研究组无人生还。
他什么也没有拯救出来——连一张纸也没有。
那场大火留给他的,是十四个刻在墓碑上的名字,还有左边从肩膀蔓延到手臂的烧伤痕迹。
后来警署的人说,火灾是人为的,洗钱团伙的残党查到了严郡的身份,所以实施报复。
研究所里的人在起火前就陷入了昏迷,汽油是均匀泼洒在整间屋子里的,所以火势一起,就没有一点点扑救的机会了。
他们不在乎有没有杀掉严郡本人——也许留他活着、看着这一切,对这些人来讲是更痛快的结果。
以前严郡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从那以后,他心里只剩下后悔。
而后十年,严郡在警署一直是最有名的高级卧底——并不因为他的高智商,而他的狠。
他用极尽残忍的手法对付罪犯,用极尽残忍的手法对付自己。
他自残式地执行任务,可那些加诸他身上的伤,好像都不会痛一样。
在整整十一个圣诞节,他从未得到过自己的祝福。
没有一首安魂曲可以让他平静。
没有一段祷告词可以让他得到救赎。
周晋听得心里发堵。
席亚飞快地用手指抹掉眼泪,周晋没有发现。
“骗他加入我们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我打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直做他的观察员,我本来可以提醒他这个危险,但我想到的是,接受这个身份,他就能更快完成任务,”她对周晋讲,“你说,我是不是个罪犯?”周晋不说话。
他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也不知道还能问什么。
他其实很想知道,记着这些往事的严郡,记着那十三个伙伴,和那个花生命器重了他的导师的严郡,在教他哪怕要承受百倍千倍的痛苦,也依然要去爱的时候,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如果早些知道这些——周晋无谓地想着——也许刚才他就不会那样冷眼旁观严郡自我折磨。
他做不了什么。
他粗鲁,木讷,嘴拙,擅长发怒却永远学不会温柔……可即使如此,在严郡旁边坐一坐可能也是好的吧。
会让严郡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慰藉吗?从菟丝子出来,街上凉风习习。
星光灿烂,是个晴好的夜周晋没有回家,他开车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
他去了附近的礼拜堂。
太晚了,没有神父值守,大门空洞地敞开着,管理员躺在耶稣像的地下酣睡,因为相较值班房,那里显然更加避风一些。
在这座虚有其表的城市里,连信仰都那么的浮浅、那么的装模作样。
周晋只在门外站了一阵,就转身走了。
他把随身听的声音放到最大,耳机里放着一首很陌生又很应景的歌。
歌里唱“我寻着你走过的地方,找你梦中沉睡的星光”;唱着“我是你刀锋中的理想,是你孤身猎猎的战袍”。
周晋反复地听、反复地听,反复在心里默念。
然后他突然发现,萦绕在脑海里、那些困扰自己许久的愤愤不平、惊惧和不安,以及那些偏执的占有欲,忽然就都不重要了。
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自己是严郡手里的刀,他也能够做最锋利的那把刀。
至少有自己在身边,周晋想,就可以让严郡永远不再为损失所爱而痛心,他的身上不会再添新的伤。
就陪着他守到高楼广厦倾塌的时刻,死在他死以后,就算逾年历岁,他不依然可以用鲜血打磨自己的刀刃吗?无论严郡要走到哪里停下,自己都陪他走到那里,比他多留意下,给他送行。
又有什么关系呢?书上说神一直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也许是下一首歌、是下一本书、或者是下一条河流、下一片海洋、下一阵拂过耳朵的风吟。
周晋活了十七年,没有觉得神明何曾给过他指引,从不相信这些。
如今他凝视那首歌的名字,心想,那个指引,终于遇到了。
徘徊到晨光熹微,周晋才回阿诺斯。
到家的时候,车几乎没油了。
罗小姐在前廊张望,面露焦急,看样子是打算随时出发去找他,又碍于没有线索。
周晋把车停在家门口,没有熄火,把车钥匙扔给罗小姐。
看见他的一瞬间,这女管家终于回魂,变出那副熟悉的镇定又恭敬的模样。
“严哥呢?”周晋问。
说他的名字,周晋觉得胸口有些疼。
罗小姐接过钥匙:“先生在训练室,我去停车。”
严郡没问他去了哪。
严郡看起来有些憔悴,除此之外,昨夜的事情没在他行止之间留下一点线索——像没发生过一样。
周晋就知道了,如果没有亲眼目睹,他无从察觉一丁点严郡的痛苦;就像如果没有亲耳听闻,他也永远不可能想象一个看上去如此完整的人,他的灵魂已经破碎成了什么样子。
严郡面色沉沉,但没有打算责备周晋。
小狗已经睡醒了,生龙活虎地在拳击台旁边自己和自己玩儿,周晋蹲过去逗它。
“没驾照就敢上路,万一被发现,你的假身份可救不了你。”
严郡道。
“我没撞死人,也没撞上树,”周晋道,这是刚刚学开车的时候,严郡戏谑般提醒他的话,“只是费了一箱油。”
严郡深深地看他。
周晋想,他一定是听说什么了——在自己和严郡之间,席亚必然是向着严郡的。
“好好准备,如果明天你因为别的事出差错,我就立刻解雇你,”严郡朝楼梯口走去,“顺便把你杀了。”
“严哥。”
周晋叫住他,“你之前不是说让我取个代号吗?我想好了。”
“我以后就叫红骑士。”
第16章
赌场的人信任严郡。
在他加入的仅仅两个月时间里,已经为他们额外赚了六千多万美金。
赌桌上没有人能逃开严郡下的套。
他的精算能力配上女祭司高超的手法,但凡是这群人想要从中捞钱的赌局,无一不能得偿所愿。
所以赌场的人也相信,在多罗尔的“表演赛”上,无论对手是谁,严郡都可以替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周晋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整装待发的样子。
这是第一次,他忽然发现,在某种程度上自己也已经成为几可乱真的大人了。
身姿笔挺,面容沉静,这些都是严郡以雕琢一块的耐心和苛责,送给他的礼物。
现在,像是骑士一样,他将要披挂出征,为心里想着的那个君主而战。
小狗绕着周晋的腿跑前跑后,研究少年焕然一新的模样,兴奋得尾巴直摇。
不过两天时间,它已经跟他混得很熟了,喜欢用自己毛茸茸的躯体蹭他腿和手,晚上钻进他的被窝,趴在他脖颈后面睡觉,有数不尽的方式讨他关心。
周晋给它取名叫伊迪,在德语里有敏捷活泼的意思。
这名字代表着生机,周晋私心里会希望这小东西拥有一段喧嚣的生命,就算偶尔显得聒噪也无妨。
——只要它是自由的,没有谁能伤它的心,没有谁可以为它的灵魂套上枷锁。
从镜子里,周晋看到严郡从屋里出来,正低头整理袖扣。
他今天穿了一套稳重利落的黑色西装,让周晋回想起他们最初在赌场相会时的场景。
严郡细心地替他检查细节,领带的结稍微有些松动,他又帮他重新系了一遍。
周晋仰头就可以看见他低垂而专注双眼,那介乎冷峻严厉和柔情宽厚之间的双眼,那刀刃一样锋利的上目线和眉宇,所有这些都让周晋想起他的睿智、他的博学,他曾独自走过的遍布荆棘的长路,他身上一切让他仰慕的品格——还有他伤疤纵横却性感不减的躯体。
有人说,当把一个人拱向神坛,像信仰神祗一样信仰他的时候,就会本能地远离他,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看作匍匐在神坛底下微不可见的尘灰。
周晋不能感同身受,也许他天性里带着和父亲一样的亵渎美与善的邪恶,也许他对严郡的崇敬其实只是戴上了冠冕堂皇的假面的情欲,以致越是清楚他的高不可攀,周晋越是难以遏制内心亲狎的冲动。
最后,严郡拍拍周晋的肩,退远开来:“赌场见,今天全看你的了。”
他们不会一起前往赌场,而下一次相见的时候,他们将站在敌对的立场:严郡扮演着那个织网人的角色,周晋不过是他“捕猎”对象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周晋是破局者,他的成功,意味着严郡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