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一愣,这才发觉自己其实对齐越知之甚少。因为每次独处时,都是自己在说、齐越在听,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其实并不算多,但即便话少却也并不尴尬;而自己在福利院长大,美好的记忆寥寥无几,因此他刻意避免在齐越面前聊起个人经历,于是齐越也默契地闭口不谈及自身。
小姑娘磨了半天,见他说不出什么来,失望地走了。
到底是为什么就跟齐越成为朋友的?或者,齐越真把自己当朋友吗?林夏只觉食不知味。
***
雨一直下。
将近傍晚时,田槟搭了辆小巴、拖着沾满泥点的行李箱来到酒店,先和导演、剧务们打了一圈招呼,分完带来的零食,才去林夏房间。
林夏一整天都蔫蔫的,扒在窗边看雨,听田槟一边打开箱子摆放东西一边数落:“这事你要早点告诉我多好,请刘哥跟人家打个招呼,也省的我专门来跑这一趟。哎,我一个小助理能不能糊住场面不说,这机票住宿都不报销,你看浪费多少钱……我就睡你沙发上吧,能省一点是一点。”
窗外丛丛红花绿叶,被雨水洗得格外明艳招眼,隔着玻璃的水气,朦朦胧胧。
分明是惊绝摄人的颜色,却隐在渐临的暮色之中,反教人更想凑近去观察。
想起齐越就像雾里看花。
田槟还在叨叨不休,林夏头也不回,只顾伸出一根手指在窗玻璃的水气上胡乱涂抹。
田槟唠叨无果,嘁了一声,见怪不怪:“傻病又犯了,都是从前院里那个黑心老咪涛害的。”说完丢下他,拿起换洗衣服自己去洗澡。
林夏继续在玻璃上涂画。“咪涛”是云南少数民族语言里“老阿妈”的意思,田槟说的“黑心老咪涛”其实并不黑心,她在福利院里当了半辈子的保育员,对孩子们尽心尽责,只是过于严厉,谈不上慈祥;但她一直都看林夏不顺眼,经常为小事罚他站。时隔多年,林夏仍然记得她嫌恶的眼神。起初他记恨她,长大后遭的冷眼多了便也释然:没有谁会喜欢一个脸上长着骇人瘢痕、又笨又木讷的孩子。
正想着,有人敲门。一听声音节奏,不紧不慢、音量得当——肯定是齐越。
林夏条件反射般从窗边蹦起来要去开门。田槟刚好洗完澡走出浴室,顺手把门打开,虽然不认识但热情招呼:“呦,哥们儿你好!来找我们小林啊?”
“……”齐越显然没想到林夏房间里多出个人,还是刚洗完澡的,不由愣住——不过惊讶的表情一瞬即收:“哦,你好,我来找阿夏一起吃饭去。”
“阿夏?!”田槟回头看看林夏,顿时乐了:“你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个小名?”
林夏心里有鬼,腾地红了脸,对齐越介绍:“这是我们公司的经纪人助理,田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田槟正拿毛巾大大咧咧擦着头发,水滴飞溅,齐越微不可察地皱皱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田槟没注意,把齐越让进房间沙发上坐,跟他解释:“哥们你别怪我笑,这个小名在别的地方无所谓,但在咱们老家那片有歧义,在摩梭族的话里是‘情人’的意思!哈哈,不过你不知道也正常,就算是云南人也不一定听说过;我和小林从小待过的福利院里,有两个保育员是少数民族,经常听她们讲传说故事才知道的。”
被当面戳破这层原本或有意、或无意想隐瞒的意思,林夏简直想立即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进去,努力镇定道:“我哪还记得这些,朋友之间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呗。”
齐越似乎并不在意,见林夏不反对,就更没有要改口的意思,直接起身终结了话题:“啊,那一起去吃饭吧。”
本就是一个小细节,田槟也识趣地不再多说,胡乱梳了几下头发:“行,走吧,吃完回来我再收拾。”
三人一起下楼简单地吃了晚饭。齐越今天依旧话不多,林夏一直走神,不过任何饭桌上有田槟就不会冷场;尤其是他没忘记来这的目的,把齐越作为第一个听众,开始解释那条林夏偶然被拍的视频,大倒苦水:“……我们林夏就是一老实孩子,我们哪能想到去个商场就这么巧被当成明星、还被拍下来传到网上啊……哎都是我没关照好他……”
齐越边听边吃,越吃越慢,最后干脆放下筷子。虽然他一只手闲放在桌上,看起来礼貌又专注,偶尔还附和着田槟,但林夏敏感地察觉到他其实已经很不乐意再听下去,忙劝田槟:“你别拉着人家说个没完,还让不让他吃饭了?”
齐越冲他一笑:“我不太饿。”
林夏有点郁闷。齐越这种笑容很标准,一直以来他对剧组里的各色人等都这么笑,据说不同年龄的女员工们都一致评价他笑起来非常迷人;但林夏不喜欢他对自己也这么笑。这种笑容虽然并不虚伪,但带着明显的距离感,这让林夏觉得他正把自己推远。
田槟顺杆子表达歉意:“不好意思啊哥们,都是我太着急,就怕剧组同事误会我们小林!哥们你是小林的朋友,一看就是仗义人,遇见看那条视频的也请你帮着替我们解释解释……”
见他滔滔不绝不肯闭嘴,林夏悄无声息地在桌下踩住他的脚,毫不留情地开始发力。
田槟吃痛,把话说完也消停了,跳着脚站起来:“行,那你们慢慢吃,我去酒店前台看看能不能这两天在你房间加张床。”
两人眼看他往前台走,途中却又和别人搭上话头聊了起来。林夏很是窘迫:“田槟他就是这样,自来熟……你真不吃了?吃这么少晚上会饿吧。”
齐越没回答,反而漫不经心地问:“他去加床?是要和你住一个房间吗?”
第9章 留宿
林夏更加羞窘:“嗯,剧组在这个酒店没多余房间;因为不是常规出差,他住旁边酒店的话公司也不给报销……”
原本他从不介意对别人谈及自己经济状况的窘迫,但在齐越面前不一样,他努力显出无所谓的样子:“反正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从前大家还一起睡上下铺呢,不嫌挤。”
齐越重新拿起筷子,低头拨弄盘里饭菜,神态颇有点像个挑食任性的小孩子:“看来你们关系挺好的,他挺照顾你。”
林夏虽然感觉到他的不快,但也摸不清原因,顺嘴照实说:“嗯,虽然小时候在福利院里不算亲密,但长大以后一起来到S城,他挺关照我,有好事都带着我。我们都没有亲人,自然像兄弟一样。”
齐越把剩菜拨到一边,无聊地用筷子在餐盘里划圈圈:“哦。”
原来齐越他情绪不高的时候虽然表情没变化,但原本上翘的嘴角会放平,微微抿着——坐在对面的林夏暗自记下这个新发现。
一时无话,齐越便率先起身拿起餐盘往餐具回收口走。林夏仍想着他没吃几口怕是会饿,便提议道:“你是不是吃腻这个餐厅了?要不咱们出去找点别的吃,你别饿着。”
齐越终于来了点精神,揶揄道:“你又请我吃?”
林夏爽快地拍拍口袋:“行!”——他一贯节省,却发现自己就爱在齐越面前穷大方,每次掏钱的时候都很快乐。
不过这很有效果——齐越歪头看着他,眼睛亮亮地笑了。
两个人走出餐厅经过大堂,心照不宣地同时绕过正在前台和招待磨洋工的田槟,像耍淘气躲开家长的小孩子,一口气迈出大门。
雨已经停住,整个小镇清爽干净。
原本林夏没打算喝酒,没想到齐越一坐下就讲起了自己的事情。大约因为之前谈及兄弟亲情,齐越对他说起自己的家人。原来齐越也有一个哥哥,却在两年之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齐越一直在英国读书,因为这件事才不得不中断学业回来帮衬家里。
齐越说着说着,很是黯然。平时笑起来那么好看的人,眼睫微垂,像是要找个寄托似地,无意识地把小饭店的简陋酒杯放在手掌里来回摩挲。
这样子怕是谁见都要心疼吧。
林夏忽然明白为什么当时第一眼见着他就觉得与众不同了——不是因为齐越有近乎完美的外形、优雅的气质,也不仅是因为他对自己展开像晨曦、像朝阳一样灿烂的笑容;而是在他的眼底、甚至皮肤之下,隐藏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哀伤——像是这雨后捉摸不住的雾气,淡淡的并不沉重,却怎么也拨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