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瓷(8)

陆宴淡淡应了一声:“嗯。”

右手上有伤,他便牵着她的左手继续朝前走。

唐念锦承了他的好意,便不再矫情,既然陆宴如此照顾自己,届时她好好待他,多加回报便是。

原本她便想着将他照顾好,不说飞黄腾达,至少能让改变他的人生态度和处境,今后不会再轻易被负面情绪影响便是。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已是将他当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好朋友,于情于理,都得帮他过上好日子。

陆宴这人虽然性子古怪,喜恶不定,有时说话还很毒……但总归不是什么坏人。

心里有了主意,唐念锦便不再纠结。唐家不找人来寻她,她正巧可以趁这段日子学些手艺,陆家既然是彭城有名的制瓷商家,她要是跟着陆宴学几手,也比在外面瞎闯好些。

两人在这地下洞穴中走了半个时辰,有几次走错了路到了绝途,再返回重新选方向,耽误不少时间。

好在最终还是沿着河流走了出去,重新呼吸到外界新鲜空气的时候,唐念锦笑了起来。

她原本五官便不差,只是年龄小了些,还未完全张开。

此刻笑起来,眼睛弯弯,眉儿浅浅,像点缀着星辰。巴掌大的小脸微微泛红,眼神清澈单纯,除去高兴,便无其他杂质。

正如他们脚边的山泉一般。

他愣了一下,觉得那笑有些太过晃眼。

移开视线,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

但这一松手,掌心却像是失去什么东西一般,有些空落。

他垂下眼眸,掩盖心底情绪。

才问她:“你回来做什么?”

唐念锦方才决定回来,只是一时冲动,此时还未想好借口,只能胡诌道:“你也瞧见了,这山路太危险,我走到那里,瞧见荒山野岭,又无人家。”

“心里害怕,还是待过段日子,雪消了,家人来寻我再走。”

也不管他信不信,抢在他前面便向前走了几步,似是怕他戳穿她,要她走。

唐念锦心里虚,知道自己这借口太蹩脚,但她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他总不会当面撵人罢?

陆宴却并未说什么,似乎她要走要留,他都并无所谓。

之前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面对凶残贼匪,她都镇定自若,应对有方,若说是怕山间危险不敢独自下山,自然是诓骗他的。

如今他孑然一人,陶庄的生意一落千丈,下面的人贪的贪,占的占,他早已没有什么可被别人贪图的东西。

她真想留,便留下吧。

只是提到她的家人,想来以她的性子,应当是有疼爱她的双亲,才养的出有这般明媚笑容的小姑娘来。

她总归是要走的。

留与不留,并无区别。

唐念锦自从心里有了猜想之后,才发现自己对那种奇怪情绪的感受越来越清晰,以往只是模糊的感觉,此刻分明能分辨出一二其中的情绪和强度。

就在方才,她又感到一阵无趣的情绪,便转头看着身后的少年。想这陆宴平时情绪内敛,有什么话也从不向外表达,心事都闷在肚子里,外人捉摸不透,便胡乱传言。若不是她能感受到陆宴的情绪,还以为这人没心没肺,不知喜怒哀乐是何物。

他面容俊逸,身形挺拔,看上去有些瘦弱,一双眼睛深沉如黑夜,好看的嘴角微微抿着,显出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但真要细看,又觉得他只是面无表情,未透出什么情绪变化来。

似乎方才在地洞里的温柔,都是幻想。

她又悻悻地走回来,到他身前抬头看他:“那个……”

后悔了吗?

留在这荒山深处,与他这样的人作伴,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她说:“陶庄要朝那个方向走?这儿我不熟,不认识路……”

他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与她擦肩而过,长长的黑色披风扬起。

唐念锦微微侧头,方才他走过去的时候——是在笑吗?

她只是匆匆一瞥,并未看的真切,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便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一大一小两个黑色的影子,在素白的世界里缓缓前行。

高悬的苍穹布满了灰色的云。

一阵风过,隐隐又有纯白的雪花开始飘落。

第9章 瓷土

唐念锦虽然住在陶庄里,但每日除去做饭,总得找些事情做,见陆宴常常一个人反复研究同个样式的瓷器,翻来覆去地重做重烧,她便也存了好奇心,想学一学这门手艺。

彭城瓷器远近闻名,其中以陆家瓷更佳,若是她能学会烧瓷,届时即便和唐家不和,也可自食其力。

陆宴起初当她是小姑娘玩闹心性,一时新鲜,待做到累的工作自然会退却,便随她去了,也不太搭理她。

唐念锦平日无事,便像个小尾巴似得跟着他,问东问西,又主动干活。

见她果然想学,他总算松了口,答应教她基础。

“你对陶瓷了解多少?”一涉及到瓷器,陆宴便像变了个人,平日的他懒懒散散,神色淡淡,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唯有在做瓷的时候,眼里才会浮现认真的神色。

陶器和瓷器在这个时代,往往是分开的两类器物,但若想学好瓷器,便脱离不了先了解陶器。

远古的人类偶然间发现一些经过火焰灼烧后的泥土会变得十分坚硬,经过千万次的摸索和探究,才掌握了陶器的制作方法,而在此过程中,发现了瓷石和瓷土。

唐念锦对这些陶瓷的基本发展历史有所了解,自然也是知道想要烧瓷,原料必然少不了瓷石瓷土。

他带她去料房,推门进去,便见到一屋子的原料:“慈州的瓷器之所以能够成为瓷中精品,离不开这山里的瓷石瓷土。”

唐念锦虚心听讲,虽然在她看来,这一屋子的乱石泥土不过都长得一般,但她也知晓,这与土地里的碎石泥土不同,有自己的门道。

陆宴走到一袋碎石面前,附身解开口袋绳子,从中取出几块瓷石来:“我们烧瓷,用的大多都是青土、缸土、黄土、笼土……每种都有自己的特性,还有些特别的紫木节、紫砂土等等。”

他的手指很长,即便拿着碎石,也显得格外好看。

不仅看着他是种享受,陆宴的声音好听,平日里极少说话,此刻听他将烧瓷的要点一一道来,她也听得认真。

采集到合适的瓷石瓷土,便需要用专门的巨大石制工具将其碾碎,又做成极其细碎的石土瓷料。

唐念锦见了其他的工具,有些惊叹。

她原本便早已习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里生活,在那里,人类将工具的力量发展到了极致,但在这个原始的世界里,一切工具都还显得简陋粗糙。

但他们却能凭借这样简陋的工具,制作出那样精致的物件来。

若要将坚硬的石头碾碎,必须使用更加巨大和坚硬的石碾。

陆宴带她在陶庄北部转了一圈,唐念锦才知道原来自己先前所想的不过只是陶庄的一部分,除去窑洞以外,还有其他的设施工具。

“这儿可真大。”她头次接触到这样原始却又有效的工具,一双眼睛闪着好奇的光,脚步轻快,顾盼间眉眼生辉。

陆宴见着她的样子,忽也觉得往日里这些自己打小见惯的东西此刻也顺眼起来。便引着她走过一处山坡,陶庄在这里利用山坡斜度,从高往下建造了数个池子。

“将碾碎的细料倒入此处池中,化为泥浆。”他一面走,一面耐心解释,“待水份蒸发,剩下的软泥便可用作制瓷胚泥。”

唐念锦上下打量这些池子,只觉得以陆宴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难以将他与这灰扑扑的地方联系起来,倒更配瓷器成型之后的气质。

因这处是斜坡,泥浆一层层留下,最大的粗糙瓷料先沉淀下来,最后一个池子留下的便都是最细腻的瓷料,即便如此,还需要多次揉合,才能用来制作瓷胚。

瞧着陶庄泥池的规模,她也能想象出这里全盛时热闹的情景。

如今整个池子干涸杂乱,透露出萧条之色。

她又偷看了陆宴一眼,以他的能力,若是仔细经营,断不会到这么田地。

两人向回走,离外屋越发近了,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唐念锦走在前面,加快了步子,到了外屋,一边开门一边回头问陆宴:“是替你送冬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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