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昱打了电话,周于没接,索性把手机静音了丢到边上。
起床时,她躺在被子里,那人早已不见,肩膀没有预期的酸痛,周于想他应该醒过,把自己抱进了被子里。
她打开电话,好几个未接,都是周昱的,还有一条信息:把地址发来,明天我去接你。
难为他昨晚没说我现在过来,周于笑笑,给他回复:不用麻烦了,我等会打车回去。
但顾惟没放她走,两人在街边的馆子吃完早餐,顾惟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周于奇怪了:“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能让他说着两眼发亮。
“逛一逛的地方。”
他带她绕进旮旯小路,头上方不时滴水、右侧是阴水沟,墙壁都是青苔,味道极其难闻。
顾惟似乎也没料到小时候走过的地方如今成了这样子,四处看了看,把她带回大路上,拦了辆车。
太阳很晒,街上太吵,他嫌烦,本想带她找条凉快僻静的小路慢慢走,但眼下,顾惟按下车窗,让风吹进来,也只能这样了。
师傅问:“小伙子,你们去哪呢?”
他说:“去长江路那边花贸市场。”
周于抬眼,顾惟懒懒靠下,伸出一只胳膊随意搭着,长吁了口气,对她解释说:“好多老市场都在那里。”
“院里那堆绣球就是小时候我和妈在那买的,后来她亲手种的。”
周于“嗯”了一声,只觉得他看着很没精神。
花贸市场很破旧,路边第一家店的老电风扇吱呀转着,给炎热的天气添了几分久远的气韵。
卖花的老大爷们穿着背心摇着蒲扇,坐在老电视机前,不时朝进来的人瞄过去几眼,见没有买花的意向,又自然而然地收回眼,继续扇着。
逛了三分之一,顾惟把她拉到一排鸟笼前,说:“这些小时候我也见过。”
周于不信,顾惟笑笑:“这只鹦鹉很厉害,不信你和它说话试试。”
周于半信半疑地凑过去,顾惟悄悄退后,到对面花店打包了几捆花苗和种子。
周于这边的老板擦着手从屋里走出来,见她在那跟自家的画眉自言自语,奇怪了:“姑娘你杵那说啥呢,画眉又听不懂。”
什么?是画眉,周于不懂鸟,她脸一红,转头要骂顾惟,却不见人。
那人在身后,她过去,本想责怪他捉弄自己,见他提了那么大袋东西,忍不住好奇:“这是什么?”
老板拿着收款码,正要开口,被顾惟用眼神止住了。
顾惟说:“绣球。”
“想把门口也种上,太空了。”
周于觉得不错:“确实。”
别家门口都是爬山虎盆景,就顾家那间什么都没有。
回到院里,周于手机又在响。顾惟把东西放一边进了厨房。
又是周昱,周于为难地接通,挂断后,她去厨房对他说:“我哥又在喊我回家。”
“怎么办呢,我得回去了。”
顾惟切着西瓜没出声,这人就这样,也不说不让你走,当你真要走他又能用一百种方法拐着弯留住你。
周于拿了一片西瓜放嘴里啃,靠在台边上,开玩笑:“再不回去,家里就不要我了。”
“你养的起我吗?”
顾惟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与权衡之中。
电视剧教的好像不太管用,周于觉得这玩笑有点过了,准备说一句“逗你的,等会我真的得走了。”
可还没来得及圆场,就见顾惟放下刀,看着她说:“等会我送你。”
周于眨着眼愣了愣。
她是开玩笑没错,但她心里其实默认了顾惟会接一句:“他养的起。”
可他没说,他神情严肃地静默之后,竟然说要送她回去。
周于心里突然不是滋味,搞得像怕她真留下来一样,她把西瓜皮扔进垃圾桶里,轻抿着嘴角从他身侧擦了出去。
顾惟察觉了她的微妙情绪,两人在车上没说话,周于不想乱矫情,下车时还打了个招呼:“我走了。”
顾惟点头,嘴角温柔:“去吧。”
“快开学了,加油。”
准高二假期只有一个月,确实快开学了。
周于进去后,面熟的年轻司机依旧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压着声音问:“回老巷子吗?”
顾惟让他先把车子倒出小区,看着那幢自己从小待到大的的别墅,说没有感情,果然是假的,他收起眼底的怅惘,想了想:“去看看老人家。”
上次说要看看奶奶,到现在还没去过。
顾老爷子去世前,两人单独住在军大院里,有人专门负责照料。里面都是老干部,倒也不无聊,没事打打牌、聊聊天,忆及那些峥嵘岁月,彼此都是不用多说就能产生共鸣。后来老爷子走了,家里人怕顾奶奶一个人难受,就接了出来,住在顾惟大伯,顾中礼那里。
想到自家大伯,顾惟有些头疼,接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
顾奶奶以前是研究地质的,跟着走过大江南北,如今老了,手脚有些不便,头脑却清醒的很。
听说顾惟要来,立马让人把她推到院门口候着,亲自接自己的小孙子。
顾惟一只脚进门,另一只故意顿了顿,门里边果然先喊出声:“小惟。”
他无奈的叹气:“早说了不用下来,您就是不会听。”
“你要是听奶奶的话来的勤一些,奶奶以后就听你的话。”奶奶抱怨。
顾惟俯身抱了抱她,承认是自己的不对,把人推进屋。
“这附近风大,小心着凉。”
顾惟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听她念叨了一个多小时,整个过程异常乖巧,不停地“嗯”、“好”、“记住了”。
顾中礼快回来了,顾惟的大伯母敲开门,笑着说:“该下去了,马上要吃饭了。”
顾中礼的夫人是典型的江南女子,温婉大方,顾惟看着她,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到自己母亲,不得不说,顾家三兄弟不愧是亲生的,连审美都那么相似。
只是,顾惟心里苦笑,心性相差却如此大。
要么刚正不阿,要么十恶不赦。
他是听着自己爷爷事迹,看着自己大伯二伯的新闻长大的,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他就被老爷子教导,顾家的孩子,以后都是要报效祖国的。
可以无能,却不能长歪。
后来,随着他长大,自己的父亲开始展露头脚,成为一代G场新秀,不靠任何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位置,远超老爷子同年龄时的地位。被众星拱月般对待的他,骄傲之余,却奇怪的发现,爷爷愈发沉默。甚至不顾反对,把他接到大院里亲自照料。可是时间不长,老爷子去世了,他走的那天,下午还在陪着顾惟练画,他拿着风笛断断续续吹出《骑白马》和《喀秋莎》,两首曲毕,彻底没了力气,自言自语道:“都走了,都走了,只剩我一人。”
顾惟落笔偏了偏。
他抬头,老爷子颤巍巍摸着他的头,摸着头顶某个地方,反复抚/摸,虽然是训诫,声音却很慈祥:“好孩子,要做一个对得起天地良心的人。”
顾惟的目光从他手上移到脸上,老人就快油尽灯枯,力气越来越小,却还是不肯放手。
顾惟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是自己那从不愿回家的父亲。
打他记事起,就记得自己父亲头顶这个地方有一块很大的疤,从不长头发。
每次他去叫老爷子起床时,他迷糊间都会去摸顾惟头上同一个地方。
他走的很安详,吊唁的人很多,红旗盖在他身上,家里按他的吩咐,将骨灰洒进了海里。
那年,顾家失去了主心骨。
那年,顾向进藏,顾惟多了个哥哥。
那年生日,顾惟被背上wei`xie幼童的骂名,那时候忙于学习同样还是孩童的他,甚至都没清楚,那四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那年开始,他和自己的大伯二伯们彻底没了联系。
因为顾向和他们从不来往,顾惟母亲也从不敢偷偷放孩子过去。
只有顾惟的表哥们,忙里抽空,会到学校见见他。
被背上骂名的那次,顾中礼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封了所有人的口,这是顾惟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大伯公quan似用。
而他,直到身边两条性命离去,才开始真正审视自己的父亲。
“小惟你说句话啊。”奶奶喊他。
楼下有车回来,顾惟的思绪被拉回来,顾奶奶说要站起来走走,顾夫人不敢让她乱来,两人僵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