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朝郭嘉的面上看去,只见他神色泰然,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心绪。
不管哪个时代,抱团与排外的现象都屡见不鲜。
平时并不明显,一旦突发状况,族群之间的天堑便显露无遗。
崔颂明显感觉得到,自白首领接到那封飞鹰传书,氐人对他的态度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的恶念与敌意,丝毫不比郭嘉所受的少。
在白首领的示意下,几个高头大马的氐族勇士“护送”崔颂上路。名为保驾护航,实为半胁迫的行为令崔颂更为凝重,不得不去细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突发事件,让白首领连表面功夫都无心敷衍,还更加急迫地想要得到那莫须有的藏宝图?
直到行出五六里,崔颂犹想不透。想起郭嘉曾经警告过他“此间将乱”,劝他早点离开,他不由猜测这突发事件是否真的和郭嘉有关。
日暮时分,崔颂寻思着另一个自己多次提到的“先下手为强”的论断,结合昨晚有关“离间计”的梦中教学,现学现用,以金钱为饵,以猎食为因,一踩一捧,成功激起几人之间的内部矛盾。
而后,他带着一小串被处理好的猎物,趁乱离开。庆幸的是,他以前参加过定向越野,学过辨向、地理识别与定位,虽对这块地域毫无了解,但要原路返回不难。
他决定回头去寻郭嘉,正好他的马也被氐人们扣在那,正好一并寻回。
崔颂计算着时间与距离,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将将走了二分之一的路程。一路疾走,终于见到那条熟悉的小溪,崔颂正觉口干,便到溪边饮水,什么干不干净有没有寄生虫的问题都被他抛到脑后。
等到饮了半饱,他默念“水是有自净能力”的,把牛皮囊装满,拍去腿上的灰尘准备起身。
身后倏地传来混乱的声响。
其中夹杂着刀剑、怒喝、惨叫,崔颂忙将身形掩入河边半人高的蒿草间,警惕地审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人影幢幢,火光滚滚,一路人马举着拳头粗的火把,手起刀落,与前方只有寥寥数人的行商厮杀。
不……或许已不能称之为厮杀,而是单方面的屠杀。
隔着重重草杆,崔颂屏住呼吸,默声数数。
五……十……二十。
杀人的那方,至少有二十人,且各个都是好手。
只片刻的功夫,这一场屠杀便已结束。
崔颂脑中紧绷着一根弦,心跳却意外平静,在黑暗之中能听到稳定而有规律的咚咚声。
借着聚集的火光,他看清了那些人的面貌。身形高大,体态骁勇,与他遇见的那些氐人穿着相似,身上的凶悍之气更甚。
那是真正穷凶极恶,视人命为草芥的血气。
“真是痛快,切这些倭瓜就跟切菜一样,一刀一个,爽利得很。”
“这些不长眼的秦人[1]就该缩在他们的猪圈里,非要送上门任我们屠宰,就怨他们不长眼吧。”
“嘿,快看看这些人都带了什么,老祖宗说秦人一个赛一个有钱,这几只秦猪又是来走商的,肯定有不少好货。”
这群耀武扬威的屠夫嗓门极大,即便隔了数十米,对话内容仍被崔颂听得清清楚楚。
崔颂一动未动,耐心地等这群人离开。
却不防一人突然说道:“这秦猪的血喷得有够恶心,把老子的刀弄得脏兮兮的,可别弄坏了老子的宝刀。”
“这有什么,那边不是有一条溪吗?过去洗洗就是了。”
崔颂暗道不妙,果不其然,摇曳抖动的几串火光在原地停留了半息,忽然往他的方向靠近。
崔颂打量附近的地形,衡量双方的武力差距与待在原地不被发现的可能,当机立断,选了草叶较为茂密的方向,猛然一冲。
“什么人?!”
察觉到异动的屠夫们将火把往溪边一探,照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几人顿时炸开了锅。
“那衣服是——”
“这里还藏了一个,是秦人!”
“秦彘[2]必须死,快去宰了他!”
兴奋高昂的声音令崔颂心中一沉,他虽不知道那群人为什么叫自己“秦人”,但从他们的对话中明显能感觉到毫无缘由的恶意,好似凡是穿着汉服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
借茂密的树丛遮蔽身形,崔颂一路疾跑,一路观察地形。
跑了几分钟,他突然察觉到不对。
这里是一条小山脉,他所往的方向正是一道隘口。然而越是往前,溪流越是密集、湍急,交错密布,编织成网。再往前行,指不定会被溪流挡住去路。
此处山涧不宽,但也颇有深度。
而他与原主皆不通水性。
这时要想改道已无可能,崔颂只得祈祷前方隘口不要被溪流阻隔。
老天爷这次显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等到林叶渐疏,隘口渐近,前方水路纵横,一道长河直通关隘,断绝去路。
而旁边是一座百米高的山脉,与河流呈并行之势,将他困在这一隅河床边缘。
陡崖峭壁,要想翻山而过简直天方夜谭。崔颂深吸了口气,拔出腰间的佩剑,再次打量这道无情的山壁,在靠近河边、约一人高的位置找到一条窄小的裂缝。
那道裂缝约半人长,二尺宽,勉强可容一人侧身而过。
崔颂略一犹豫,踩着下方嶙峋的岩石,挨近洞口。
里面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崔颂拿剑探了下深度,又摘下腰间玉珠往洞中一丢,等到回音传来,他毫不犹豫地收剑,侧身钻入洞中。
等他藏好身形,外面远远传来嘈杂的声响。
眼睛还未适应洞中的黑暗,崔颂索性阖上眼,侧耳聆听洞外的动静。
视觉封闭,听觉愈加灵敏,在那些遥远的怒叱中,崔颂忽然捕捉到一丝格格不入的声音。
极细微,却离他极近。
崔颂心中一惊,立即睁开眼:“谁……?”
压得极低的质问,被一只手从身后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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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秦人:秦朝统一六国,车同轨,拓交通,北方和西方的邻国往往称中原人为“秦人”。直至汉晋,部分偏远地方仍沿用此称。
[2]彘:猪。参见“人彘”。
第40章 山壁之中
崔颂的心沉入谷底, 此时已来不及拔剑, 他反手一肘,用力撞向后方, 被那人另一只手截住。
“安静些。”
带着冷意的声音十分熟悉, 崔颂睁大眼,不敢相信事情有这么巧。
略一偏头,借着山壁缝隙照进来的月光,正见郭嘉侧耳凝眸, 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动作,郭嘉回过头来, 眸中的冷意尚未散去, 眼若寒潭,折射粼粼碎光。
待到与崔颂四目相对, 郭嘉一怔, 似是也未想到事有如此之巧,闯进来的竟是他,立即松手,改为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往里挪了些。
怒叱声由远及近,伴着几声不入耳的咒骂, 那支心狠手辣的外族人已然迫近。
崔颂屏气凝神, 只听外面道。
“那小崽子倒是逃得快, 可别叫老子逮到。”
“这就跑没影了, 该不是跳进河里顺流跑了吧?”
“听说南蛮子善泅水, 莫非那秦彘是从南边而来?”
崔颂注意到,在听到“秦彘”这个词的瞬间,郭嘉目光一变,搭在膝上的手倏然一紧。
在崔颂的记忆中,郭嘉素来风逸洒脱、散漫不羁,从未有过如此锋锐失控的时候。
出于谨慎,崔颂忙抓住郭嘉的手,用力一握。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痛感,郭嘉回神,尤未散去戾气的寒眸转向崔颂,撞入一双同样明亮、却暗含担忧的眼睛,神色略缓,攥成一团的手缓缓松开。
两人相顾无言,只听外面吵吵嚷嚷,秽语不绝。又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歇,似是人已走远。出于谨慎,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随后是几声不甘的怒骂。
“妈的,真不在这……”
声音再度远去,这次没再回来。
郭嘉随意往身后的山壁上一靠,目光平和,看不出在想什么。
崔颂打量山洞,见此处占地约一厘半,换算成现代单位大概是十平方米左右,洞内有些潮湿,脚下不平,只他们此时的落脚处稍显平缓一些。
郭嘉从身侧取出了什么,微偏过头,试着将那东西凑到后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