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硕那贼,长得是鼠颌犬耳、尖嘴猴腮,偏生喜欢穿儒士的长衣,傅粉带簪。那《硕鼠赋》中就有一段描写蹇硕丑态的句子,栩栩生动,听说把那蹇硕气得起不来床。这不,没几天的功夫,那贼就暴毙宫中,再也不能为恶了。”
……
崔颂惊呆了。
且不说《硕鼠赋》作于三年前,整首赋的内容和蹇硕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那蹇硕也不是被气死,乃是被大将军何进所杀。
再者,他见过蹇硕。虽然谈不上有多俊美,但好歹算是面目周正,健壮高大,白净无须,全无猥琐之态。要真长得丑,外貌协会会长汉灵帝会那样宠信他?要知道这个时代,长得丑的连官都没得做。
听着那些荒谬又煞有其事的言论,崔颂有些明白为什么后世对曹操父子有那么多诽谤之言了。
这时崔颂又想起洛阳文会上找他茬的贺纬曾说他“写赋讥讽蹇将军”一事,又想起初见是蹇硕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态度,顿时不由的嘴角一抽。
当时他就觉得奇怪了……现在想想,该不是那两人听信了市井之言,在没有读过原文的情况下,真以为那篇赋是针对蹇硕的吧?
崔颂有些无言,再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大戏,找了一处酒垆,选了个安静的位子坐下。
当然还是跪坐,土台子前摆着几个草垫,供过往酒客歇脚,崔颂是第一次感受古代的酒吧,颇有些新鲜感。
他叫了酒,沽酒的垆主奉上一只酒坛,一只土陶碗,替他斟满。
碗中的酒与他在家中喝到的不同,呈米白色,浑浊不堪,有些像现代混着米的甜酒。
崔颂估摸着这就是所谓的“浊酒”了,小心抿了一口,有些酸,劲一点也不大,味道却是还行。
他小口小口的喝着,不时往街上扫一眼,观察这个时代的风土民情。忽然旁边有一道阴影盖下,遮住了他右侧的光。
崔颂侧头,只见一个须长二寸,美眸阔额的中年男子在他旁边的位上坐下。
他也点了一坛酒,奉碗而饮,一口就见了碗底。
崔颂默默将头转回。
他未主动搭理,对方却是耐不住沉默,开口找话道:“这蹇硕之死,果是大快人心的事。看这洛阳城内,人人喜不自禁,无不拍手称庆,何大将军之举,可道是为民除害了吧?”
崔颂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默默吃酒不说话。
没有得到回应,那人似有些不满,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观足下文气斐然,风姿甚盛,显然不是凡夫俗人,莫非对此毫无想法?”
崔颂放下陶碗:“在下确是凡夫俗子,脑中空空,无甚感想。”
那中年男子梗了下。
未等沉寂多久,又一杯酒水入肚,中年男子再次开口。
“阉人窃柄,秽乱朝纲,有志士人无不义愤难平。今新皇继位,宦官奸佞暂不得兴风作浪,此乃最佳时机,若能将之连根拔除,则世可清,民可安矣。”
崔颂觉得这位大叔真的非常可疑。
这酒垆的位置这么多,他独独坐自己旁边也就算了,还主动搭话,挑的还是这么敏感的政治话题?
崔颂实在不想接话。
于是某个外形十分具有欺骗性,很有名士风流的少年坐在酒垆一隅安静若鸡,中年男子端酒而跽,面上大气豪爽,内心已被这尬聊的独角戏扎了好几个口子。
何进此刻心中是万马奔腾的。
他虽未见过崔颂,但这个时代评定一个士人,第一标准就是“观”。观他的外表,观他的气质,观他的衣着,观他的行止神态。
所谓相由心生,衣既礼,一个人的外观能透露出很多信息。
容姿甚美,气质卓然,行止潇洒有度,穿着高贵得体。
无论怎么看,都是当代名士中的翘楚,绝非普通人。
因而何大将军起了拉拢之心,坐到这位年轻的士子身边,主动搭话。
他想,就凭着党锢之祸和宦官的恶行,天下的读书人没有不讨厌他们的。拿他们做话题,总能成功激起对方的愤慨,然后他再附和几句,借着同一战线的交情与对方结交一二吧?
等对方接纳了他,他表明身份,以礼辟召,将这位少年名士纳入帐下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然而他料中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
他想了一百种应对的方案,惟独没有想到——对方会不接他的话茬。
这就有点尴尬了。
更尴尬的是,刚刚他在往这边走的时候,看到另一边的酒台子上坐着一个熟人。
因为对那个熟人有偏见,他只略微点了头,就视而不见地径直过来,也不知道他现在这尴尬的处境,叫那人看见没……
何进抬头往来处瞅了瞅,正见那位熟人手握酒碗,朝他遥遥一敬。
如果此刻崔颂看向那边,定能认出何大将军的这位熟人,也是他的“熟人”——那位曾帮他解围的曹校尉。
曹操自是注意到何进的尴尬,但他浑作不知,只敬完酒,就低头自饮,全然不管那边的是非。
何进很想就此离开,但叫他怎么都看不顺眼的曹操就在那边坐着,他怎么也不能灰溜溜地走人。
何进便开始大肆谈论宦官参政的弊端,阐述身体残缺之人,心智定然也是不全,让宦官执掌权利,本身就是个错误……
他不仅批判宦官,还将制度本身从头到尾地否定了一遍。
虽言之有物,但略显偏激的观点,直叫曹操眉头大皱。
早在何进向策士问计的时候,曹操就表达过自己对打压宦官一事的看法。
除首恶。即除去罪大恶极的十常侍,而非将所有宦官一杆子打翻。
而何进当时的驳斥之语,与此时十分相似。
曹操暗道“道不同不可与谋”,正要拂袖而去,却听那个方向忽然传来一道轻笑。
第20章 脸比较帅
“行人绊于崎道,怪石乎?怪履乎?怪道乎?”路人在崎岖的山路上被绊倒,是要怪石头不长眼,怪鞋子不坚固,还是怪山路崎岖难走?
如泉水注入玉石制的杯盏,水花四溅,叮咚清泠——那声音激得人精神一振,宛若被濛濛细雾环绕,说不出的凉爽。
如此特别的声音,听之难忘,曹操几乎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的身份,凝目往那个方向看去。
先前因为视角所限,未曾看清的面孔,如今因为起身的动作,尽数展现在他的眼皮底下。
朗朗如月,皎皎如玉。
确是他在京郊见过的崔家小郎。
曹操复而坐下,取过早已空了的酒坛,摄在手中。
不起眼的角落,崔颂在忍无可忍地顶了何进一句后,若无其事地坐下,继续呷酒。
何进被这突然发作弄得愣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自然是怪自己了。”
山路再怎么难走,会被绊倒也是自己的原因,难道还要去怪一个死物?
却见旁边少年侧目而视,掷盏而笑:“既如此,为何还要怒叱宦官之制?”
何进道:“此二者有何联系?”
“宦官当政,起于和帝,”崔颂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所谓宦官,不过为和帝手上一柄刀耳。后人借刀,孱弱无力,无以用,反而伤及己身。不怪己,怪刀,何也?”
宦官之所以能把持朝纲,最初是汉和帝给他们的权力。可汉和帝之所以提拔宦官,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铲除嚣张跋扈、连皇族宗室都不放在眼里的外戚。在汉和帝的年代,宦官,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把锋利听话的刀罢了。后来的小皇帝想要遏制外戚,就学汉和帝的手段,在宦官中培养自己的亲信。纵容而不抑制,偏宠而不防备,在汉和帝时代战战兢兢、不敢为祸的宦官集团,百年后终是变得猖狂起来。
这要怪谁?怪制度本身吗?
可笑。任何制度都有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与时俱进,因时而改,从来没有什么“绝对正确”一说。
世道混乱,不怪制度,应当怪使用制度的人。
不知进取,不懂变通,不会改革,只一股脑地把错怪在一件死物上,怨天尤人恨社会,这算什么道理?
学过辩证主义唯物价值观的崔颂实在不能容忍何进那些非黑即白的言论,更不能接受他在言辞间透出的沙文主义。
“穷乡僻地,与世隔绝,一条河横亘内外。乡人无从过河,无桥可过,终日困于荒芜之地,坐井观天。有人造桥,造福乡人,然桥年久失修,无人愿出资修葺,桥塌了,当怪罪于谁?乡人耶?造桥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