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策的手撑着图卷,冷冷道:“不妥,用拖延法,虽然是可以消耗最少的兵力去打胜仗,但在堵门的这段时间内,首先遭殃的必定是栾城的百姓。”
自从知道她被劫走了,很可能已经落入了裴文玏手中之后,薛策就陷入了一种极端暴戾又极其冷静的情绪之中。这三天三夜,他合眼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个时辰,思维却没有片刻的凝滞,依然一如既往地缜密理智。他不敢想象她现在是什么待遇,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冷静下来,就更难将她救出。但与此同时,又有一股可怖而暴躁的气,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血脉里冲撞,仿佛只要一丁点的火星,就能将他彻底引爆。
“不错,如果那是一座空城,还可以考虑一下拖延时间,打饿死狗。现在这种情形,百姓怕是会先死光……”
说到这里,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想起了羯人曾经将北昭的百姓称作“两脚羊”,心底皆是一寒。
在战争和饥荒的年代,如果真的饿极了,人吃人都是常事。羯人更是“个中翘楚”。如果真的搞消耗战,栾城里的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怕是会被啃得骨头也不剩。
“攻城是一定要攻的。”一个副将的眉头紧紧皱着:“只是,强行攻城的话,人质怕是无法保全了……”
除了将北昭的百姓视作两脚羊之外,羯人还有一个臭名昭著的传统,就是在阵前折磨人质。用人质凄惨的叫声,以及尸骨无存的下场,来打击敌人的士气。
一旦场面失控,戚斐一定会被第一个推上城墙去祭刀。
耿山听不下去了,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下请命:“殿下!请让我去将戚姑娘救出来!”
戚斐是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掳走的,提起这件事,他就愧疚难当,这些天根本不敢直视薛策的眼睛。如果不能将戚斐完好地带出来,他就再也没有面目去见薛策了。
“我也有此意。”薛策把玩了一下手中的匕首,双眼冷得仿佛要结出冰渣来,仿佛在透过它看向城墙内侧的裴文玏:“但不是你,是我亲自去。”
“这怎么行!你们先冷静些。”一个谋士急道:“探子回报,现在只要是靠近栾城城墙的无关人等,都会被墙上的士兵射杀。连接近都不行,你们还能怎么进去?”
“裴文玏在近日一直有命人外出搜集粮草。”薛策将匕首入鞘,不容置疑道:“我今夜就出发。”
……
或许是因为感知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这些天,戚斐一直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连觉也睡不安稳。
果然,在被软禁于院子里的第六天夜里,子时,她被一阵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惊心动魄的厮杀声惊醒了,从床铺上咕噜一下爬了起来。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信阳城破的那一夜,被靳夫人锁在杂物房里的她,被遥远的厮杀声所震撼的那天。
难道是薛策他们来了?他们在攻城?
系统:“不是。北昭的大军的确已在栾城之外,但还是对峙状态。你听见的那阵动乱,是栾城的自乱。”
因军粮收紧,勉强果腹了十多天,不甘挨饿的羯人,终于将魔爪伸向了平民,竟想用婴孩之肉来送饭。于是,他们暴躁地砸开了百姓的家门,强行抢走了母亲怀里的孩子,杀死了拼死保护妻儿的父亲。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裴文玏的部下眼中。这些人随着主子一同当了叛军,但骨子里,到底还是流着北昭的血的。见到百姓被如此对待,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愤慨地上前制止。内讧就此产生。
戚斐在漆黑的房间中站了一会儿,听不见院子外面的动静,人都好像跑光了。但是她直觉,这座关押着她的太守府,很快也会不安全了。
无奈,这个房间的门与窗户,都被人从外面用铁链锁住了,顶多就推开一条小缝隙,连半边肩膀也挤不出去。
忽然,房门的窗纸外,浮现出了一道浅浅的阴影。
有人来了。戚斐的心口直跳,环顾屋内,找不到防身的利器,只能搬起了一张凳子,高举过头,躲在了门后面,屏息凝神地警戒着。
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后,门被推开了。一个瘦长的身影被月光映照在地上:“戚斐!”
听见了这个声音,戚斐眼珠都差点儿瞪出来,跳了出去:“怎么是你?”
洛红枫扔下了钥匙,鬓角遍布冷汗,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简明扼要地说:“裴文玏已经自身难保,死士都退到了城墙上保护他。太守府很快就会有羯人闯入,要走就趁现在。”
落在裴文玏手里,最坏的结果是死。被羯人抓到了,那就是生不如死了。戚斐也知道这个道理,跟着他跑了出去。
洛红枫手无握剑之力,应该没办法拧断铁栅栏,从地牢逃出去。估计他刚才正在太守府的另一边救治伤者,听见城中大乱的消息,才趁乱逃脱了吧。
他没有只顾着自己逃,还特地过来放了她,戚斐还是有几分动容的。
她略微落后了他一个身位,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夜风中,他的衣衫上,仿佛传来了一阵有些古怪的味道。不是寻常的那种草药味,也不是血腥味。就像是衣襟被某种东西弄湿了,还没干透所散发出来的味道……
戚斐忍不住问了句:“你受伤了吗?”
洛红枫道:“没有。”
他们逃得还算快,沿路都没见到什么人,很快就到了太守府的后门附近。这里有一片园林山石,还有一个池塘。
洛红枫停住了脚步,喘息片刻,才说:“后门出去便是一条冷巷,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戚斐有些意外,回头看他:“那你呢?”
洛红枫立在了院子中,淡淡道:“高子明来了,我在此等他。”
戚斐:“……”真不愧是洛红枫,难怪这么游刃有余,还来救她。看来,他早就已经准备好后路了。待会儿与高子明一汇合,就可以跑路了。
就这么放他走了,朝廷怕是再难找到他的踪迹。
不过,这个人,毕竟是真的救了她。再说了,有高子明在,她也不可能阻拦得了他们。
故而,戚斐犹豫了一下,在最后望了他一眼,就不再留恋,夺门而出了。
洛红枫定定看着她的背影,直至彻底消失,许久未动。
月下的树影晃了晃,他才慢慢地扶着墙,在池塘的旁边,席地坐了下来。
身前那片干燥的石地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出现了几滴暗红的血点。
他冷冷地坐着,抬手,触了触鼻子的下方。指腹摸到了一片猩红黏腻。
第139章
如洛红枫所言, 从太守府的后门出去之后, 就是一条狭长的冷巷了。城中到处都是火光硝烟、厮杀的声音,巷子的两个出口都闪着红光, 有人影跑过。中段反倒黑暗而安静。
戚斐拿不准该往哪边跑。其实,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刻,与其在外头乱跑, 还不如效仿信阳城破的那一夜, 找个空的破箩筐罩着自己,在这里蹲到战火消停了才出去更安全。
可惜,这里离太守府太近了。等会儿羯人闯入府中, 找不到她这个传说中的“裴文瑄的女人”,肯定会搜查附近一带。所以不能久留。
系统提示了她一句:“往左边跑吧。”
戚斐定了定神,避开了那些阻拦她的箩筐, 毫不犹豫地往左边巷口跑去。
在距离巷口还有六七米时,光线忽然暗了下去,一个身影匆匆地闯入了她的视线里。
戚斐猛地刹住了脚步, 人也呆住了。
这个人披着叛军的铠甲,脸上拭着黑乎乎的灰, 再加上逆着光, 看不清样貌。可那高大而不笨重的身形,和在昏暗中也熠熠生辉的双眼, 都给了她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薛策似乎也没料到她会从太守府里跑出来, 刹那就定住了。
戚斐的眼底慢慢地浮现出了欣喜的光茫, 大叫一声, 踢开了堆着的箩筐,便不顾一切地奔向了他,一头扎到了他的怀里。
——如同被甸吉掳走的那一次,她也曾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得到了来自于他的回应。
下一瞬,她就被一双颤抖的手臂,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身上,混杂着硝烟、泥沙与血的气息,手臂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贴在他胸膛上的耳朵,却可以听见里头那颗器官,在急促地跳动着——用和她一样的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