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发也不再是逐星记忆里深刻的,总用金冠玉带束缚着的长发,而是极短的短发。
额前的碎发稍稍遮住了他的前额,又仍隐约可见他浓淡适中的双眉。
金丝镶边的眼镜后,他的一双眼睛,瞳色深邃,神情好像永远是疏淡的。
他的容貌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却又比她记忆里千年前亲眼见他被锁进地宫的棺椁之前的模样,要多了几分岁月沉淀过的沉稳。
沉睡了一千年,他的容颜与身体,就定格在了他陷入昏睡之前的那一刻。
“吃糖吗?”
她眼见着他忽然在她的身边坐下来,然后偏头望着她。
他的神情,永远是那样认真又专注。
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这或许就是沉睡了那么久的后遗症,令他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要怎么开口说话,要怎么与人交流。
即便是治疗了好几年,他也仍然很少有什么要说话的**,而他一旦开口,就会如同他在做某件事时一样,永远将所有的心思与神情都不自禁地收拢,认真专注于一件事。
逐星眨了眨眼睛,直接张开嘴巴。
慕云殊撕开糖纸,捏起那颗淡绿色的薄荷糖,喂进她的嘴里。
然后他自己往嘴里也塞了一颗。
逐星看见他的一侧脸颊有点鼓,她弯起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
慕云殊猛地被戳了一下脸颊,口腔里的那颗糖直接抵到了齿背,他大睁了一双眼睛,偏头望她,神情是那样茫然又无辜。
逐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看见他这样一副模样的时候,她咬住了自己嘴里的那颗糖,没忍住,像是一只毛毛虫似的,使劲往他怀里钻。
她太黏人了。
慕云殊抿起唇,睫毛颤了又颤。
但是他到底没有舍得,把她往外推。
好像,
也挺好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忽然小幅度地弯了弯唇角。
“有人来了。”
逐星抱着他的腰,埋在他怀里的时候,耳朵忽然动了动,她抬起头,望着他。
然后,她的周身就开始散发出一种淡金色的光芒。
整个人一下子变得透明了许多。
有人撑着伞走进院子里来,踩着水的声音很清晰,慕云殊回头,就看见了朦胧雨幕里,那是贺姨的身影。
早上她来过一趟,给慕云殊送了早餐。
彼时,逐星正裹在他的被窝里打呵欠,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贺姨也看不见她。
只是在瞧见他微红的鼻尖时,就问了一句,“少爷,你这鼻子是怎么了?”
慕云殊当时浑身一僵,错开贺姨目光的瞬间,就瞧见了窝在他被子里的女孩儿正在那儿捂嘴偷笑。
他盯着她,开口时却是在回贺姨,“……没戴眼镜,撞门框上了。”
他的语气有点闷闷的。
“你的度数又加深了?哎哟,少爷你晚上就不要再画画看书了,你看你现在不戴眼镜连门框都能撞上……”
贺姨当时就开始了一番唠叨。
慕云殊听得心不在焉,因为他的目光一直停在被窝里的那个女孩儿脸上。
她皱起脸,故意扮丑,硬生生挤出了三层下巴来。
他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眼眉微扬,笑出声来。
闻到属于中药特有的苦味,慕云殊回过神,直接皱起了眉头。
贺姨已经将伞放在檐下,端着药碗来到他的面前,“少爷,喝药吧。”
逐星这会儿已经从他怀里钻出来,趴在栏杆上,望着他接过药碗,又一脸抗拒的模样。
慕云殊慢吞吞地把嘴里那颗糖咬碎吃掉。
又喝了一口水杯里的水。
他望了望贺姨,又望了望逐星。
贺姨见他往旁边看,也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一眼,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这时,慕云殊已经闭起眼睛,认命地凑近碗沿,喉结一动再动,迅速地将碗里的药喝光。
“过会儿我会送午餐过来,少爷你还是回房间里去吧,今儿雨大,天凉,可别感冒了。”贺姨收了碗,又嘱咐了一句。
“知道了。”
慕云殊撕开糖纸,将糖果喂进嘴里,应了一声。
贺姨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逐星盯着贺姨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到慕云殊脸上,她忽然问,“你每天都要吃药吗?”
“嗯。”慕云殊轻轻地应。
当逐星从花种世界挣脱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重拾了自己所有缺失的记忆。
包括一千年前遇见他,失去他的种种,也包括她在画中世界里的每一世轮回。
记得他来到《卞州四时图》里,也记得他是那样认真地想要帮她躲过既定的宿命。
记得《燕山图》里的祭神楼,也记得他站在高高的檐上,她手里提着的灯笼,照见的他的侧脸。
她也记得《庐溪初雪图》里,那一抹承载了所有他被封存的记忆的载体,那个一如当年那样纯粹干净的少年,在提着她送给他的灯笼时,他回身对她说:
“逐星,我在等你。”
她更记得,他身上微苦的药香。
逐星不知道,在她被困画中世界的这十年以来,他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但此刻,她是这样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他的眉眼轮廓。
她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
身形清瘦,一身病骨。
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翻涌,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抿紧了嘴唇,用那双圆眼望着他时,她的眼眶开始有点泛红。
“怎么了?”
慕云殊望见她微红的眼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最讨厌苦的味道了……”她咬着嘴唇,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
慕云殊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嘴唇微弯,“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味道。”
“我在地宫里被锁了千年,地底的寒气已经入骨,”
他忽然抬眼,望向檐外的雨幕,他忽然说,“逐星,只要是还活着,这就已经很好了。”
即便他已经活了一千年,但那些岁月,都是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悄然流逝的。
对于他来说,那些都是他未曾认真经历过的时光。
也没有办法成为他人生里累积的阅历,他也无法体会那种活得太久,阅尽千帆的苍凉感。
或是因为逐星,或许是因为他对这世间还留有几分期待,所以,只要是活着,就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
人间百味,他曾尝遍辛酸,但也并不妨碍他,感受温暖。
逐星像是听懂了他说的话,又好像并没有听懂。
她埋着头想了一会儿,又忽然望向他,“反正云殊,现在的我可厉害了,我会保护好你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曾经的逐星,只是一只初生的小画灵,她的灵力尚且低微,并不能帮助慕云殊做任何事。
但在他被锁入地宫,当她的灵气散落天涯。
经过千年的沉淀与洗涤,当她再一次重聚灵体的时候,她的灵气居然已达臻境,变得更加纯净浑厚。
现在的逐星,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
“你看你看!”
逐星像是怕他不信,她手指在半空点了点,淡金色的光芒涌出来,好像还带着细碎的铃声。
然后,在她的身后就出现了三四个半透明的,像是蘑菇形状的灵体。
像水母一样在空气里游弋,尾部还时不时放出不明气体。
“都跟你说了好多次了,不要乱放屁。”逐星皱起眉,戳了一下那只脑门儿上有一个发光的月牙形状的小蘑菇。
那只小蘑菇发出唧唧的声音,一下子就躲到了另外三只的后面去。
“……这是什么?”慕云殊呆住了。
他很难形容此刻他眼前看见的这一幕。
在她的身后,有着三四个悬在半空中的,半透明的……蘑菇?
逐星笑起来,像是有点得意,“这些都是我的小弟!我厉害吧?”
……?
小弟?
慕云殊愣住了。
这世间万物,皆有灵。
逐星是画灵,而这些半透明的小蘑菇们,是来自天涯海角,如蒲公英一般四散的小生灵。
它们有幸能够借由逐星分散的灵气来修炼自身,拥有灵识,再随着逐星重聚灵体的时候,陪她一同经历她在画中世界里的每一次轮回,通晓人类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