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人偏偏有眼无心,打输了回去还要诋毁顾之洲的名誉。说他杀人如麻,暴虐成性,仗着自己修为高深任意欺凌仙友,时间长了,谣言也变了味,到最后竟成了顾之洲一人单挑仙门百家,将人家打得落花流水,自己屁事儿没有。
于是人人对他敬而远之,老远见了他都避之不及。
等终于将这些人全部赶走,顾之洲强撑的一口气也散的差不多。对外宣称关闭剑门三年清理门户,实际是在养伤。好不容易身体见好,他又不安分了,成日里抱着一堆废铁,没日没夜的翻阅古籍,试图修补它。
后来还真让他找到了修复神剑的法子,那时他刚被淮初解禁,迫不及待的去了穹山之巅。那里终年到头风雪肆虐,山顶有一块万年山雪结成的晶石,据说可以铸筋脉,塑骨肉,用来修复沧浪再好不过。
晶石并不难找,但穹山环境恶劣,另有四只上古凶兽永生永世守护山顶,想从上面刨点石头下来,对重伤初愈的顾之洲来说绝非易事。可他还是做到了,顶着狂风暴雪拼杀三天三夜,四只凶兽被他杀了一半,终于如愿以偿带走了一小块晶石。
刚好转的身体再次受到重创,顾之洲头一次被淮初指着脑袋骂,还破天荒没有回嘴。之后,他一边养伤,一边着手修复沧浪,按照书上的法子将晶石炼化,亲手将破碎的十八块废铁原原本本的黏了回去。
沧浪修好的那天,他高兴坏了,这辈子从没有那么高兴过。
顾之洲头脑发热的捧着沧浪去了弱水河畔。
他想拿着剑找到傅子邱,告诉他——阿邱,我把你的剑修好了,你快回来吧。师兄再也不伤你的心了,只要你回来,我再也不躲着你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
还想告诉他——阿邱,都是师兄不好,你走的这几年,我都想明白了,我不讨厌你,也不嫌恶你。我和你一样,我也是喜欢你的。
当顾之洲坐上驶向修罗道的小船,几乎全程热血沸腾。
因为很快就可以接回他的阿邱了。
可当他到了神鬼境外,欢呼声自内向外,震耳欲聋。
他们在喊:“礼成,恭喜魔尊大人重获新生。”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火热的心瞬间冷却成冰。
顾之洲颤抖着双唇,瞳孔止不住的收缩,却更加用力的抱紧怀里的沧浪。
小船在水面上摇晃一下,他骤然从梦中跌落回惨烈的现实,心口疼的几乎炸裂,顾之洲趴在船沿上吐的肝肠寸断。
然后,他疯了似的叫撑船的柏翁往回走。
欢呼声在身后越来越小,顾之洲离傅子邱越来越远。
那一天,是傅子邱继任修罗道主的日子。万鬼朝拜,死而复生的他被人前呼后拥的推上了魔尊宝座。却不知道,曾经有一个人,心心念念的来找他,想要带他走。最后关头,竟然落荒而逃。
时至今日,他仍旧对那片弱水避之不及。
暗无天日的弥勒城,似乎流了点光出来。
失神的眼睛一点点聚焦,顾之洲盯着窗户缝里的光影,笑了笑。
这些事,他自然不会告诉傅子邱,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那时的顾之洲太蠢了,着了魔似的,疯了五年,被一声高呼打回原形。他深知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到今天,他不想再让傅子邱觉得欠自己什么。
若真要有愧,愧的人应当是他顾之洲。
毕竟从开始到结束,伤人伤己,有何等因果都当得一句咎由自取。
顾之洲收敛了笑意,回头看一眼被自己睡乱的床铺。这寝殿是傅子邱的,这床自然也是他日夜卧榻的那张。
顾之洲把被子拖过来,额头蹭到柔软的布料,轻轻嗅了嗅。
那次从神鬼境外离开,修罗道就好似成了他的梦魇。一百年,傅子邱未踏足过天界一步,他也未再接近弱水一寸。
直到前段时间去妖界。
顾之洲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叠起了被子,两只手抻了抻褶皱的床单,一路抚到床沿下摆,将布料理的又平又整。末了,拍了拍枕头,摆正了。
一串浅蓝色的流苏从枕下露出来。
顾之洲手一顿,觉得这东西好生眼熟。
他在这上面枕了一天,竟然没感觉到底下藏着东西。于是不假思索的揪住流苏往外一拉,一截半指长的白色木牌撞在手背上。
顾之洲怔住,紧盯着手里的东西。
小小的一块,白玉一样。正面刻着平安,背面刻着喜乐。拿拜竺岛上辟邪驱魔的灵柏打磨而成,是顾之洲亲手做的,送给傅子邱的十八岁生辰礼物。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傅子邱竟还留着。
大抵是日夜放于枕下,一伸手便能够着,也不知被反复摩挲了多少遍,平安符上刻着的字几乎已被磨平,只留下最浅的一圈痕迹。倒也不难看出它的主人还是手下留情,不想这好好地东西在自己手上毁了,生生忍住不敢在面上摸,反而捏的底下的流苏都起了毛边。
顾之洲伸出食指在平安符上画了一个诀,淡淡的蓝光凝在白玉似的木头上,又很快投射到面前,那是一抹虚幻的影像,灰白色的——一百多年前的顾之洲,梳着高高的马尾,神采奕奕的出现在幻影中。
青葱、稚嫩,像东方新升的太阳。
“阿邱。”
现实中的顾之洲动了动唇,声音和幻影重叠在一起。
十几岁的少年说不出天花乱坠的漂亮话,一字一句都是最诚挚的祝语。
“祝你年年岁岁平安喜乐,师兄永远是你的靠山,生辰快乐。”
顾之洲这个人就是这样,刻薄起来嘴巴招人讨厌的很,谁见了都想抽他。可偶尔流露出这一点真情实意,简单又质朴,任谁见了都想把他捧在手心里。
幻影的最后,顾之洲还给了傅子邱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时的他们不谙世事,未料及往后诸多艰难困苦,分离似乎还很遥远。他们明媚明朗明艳,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与希冀。
顾之洲低下头,双肘顶在膝上,隐隐作痛的腰背弓起来,额头贴上了光滑的木头。
现在想想,那时的他们就像一对不知前路是火的飞蛾,迫不及待的振翅高飞。却一次又一次离火光更近,终于“轰”地一下,两败俱伤的烧成灰烬。
大抵是睹物伤情,顾之洲懈了心神。
神仙额头正中的位置有一处灵穴,是周身灵力的汇聚点和发源地。傅子邱原形状态下额间的合欢就是灵穴,但像顾之洲这样的上神,灵穴没有特定的形状,也不会显露出来,顶多汇入灵力的时候泛起光点。
他方才施在平安符上的灵力还未散尽,这一触之下两相碰撞,灵穴里的灵流入海似的注入到平安符里。
顾之洲反应过来,赶紧把东西拿开。
可他一抬头,眼前的幻影突然换了一幅景象——
视角是从下往上看的,所以顾之洲一眼就看见傅子邱那张放大的脸,目光呆滞,神魂颠倒的样子,嘴角还带着水光,大概是刚喝了酒,有点醉了。
他就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手里的东西,赤|裸裸的情与爱,求而不得的痛苦,还有漫无边际的思念。
这通了灵的平安符,不知缘由,竟记录着傅子邱百年生活的点滴。
顾之洲并不知道灵柏做成的平安符还有这种功能,想必傅子邱也不知道。
眼前诸多景象变幻,倒着往回数。傅子邱并不是成日将平安符带在身上,多数时候都是放在枕头底下。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悄悄摸出来,有时是躺在床上,有时是缩在椅子里,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的看着顾之洲留给他的东西,眼里是空的。
只有当他喝醉之后,所有压抑的情绪才骤然爆发,阴郁、忧伤、悲哀、痛苦,那些滋长在血肉里难以忘却的回忆,将傅子邱折磨的苦不堪言。
而随着时间逐渐往前推移,这些需要靠酒精才能麻痹的情感并不总能遮掩的很好。那大概是傅子邱刚来修罗道的时候——
顾之洲看到傅子邱时常将自己关在屋内研墨作画,纸张铺了满地,各种模样的顾之洲,大笑的、骂人的、生气的、摆臭脸的,栩栩如生。
然后,傅子邱在画上施了点小法术。纸上的人倏然立体起来,像是在房里摆满了雕塑,表情乃至动作早已定格。一个个顾之洲,不会动,不会说话,却有一双看着傅子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