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他做贼心虚的拉顾之洲一起洗澡,那人大大方方的敞怀给他看。
多少次受伤,都是他替他换药,他对这具身体太熟悉了。
从前没有这么多的,真的太多了,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为什么……”傅子邱整个手掌贴上去,贴在顾之洲僵住的小腹上:“怎么会……这么多疤?”
顾之洲被那冰冷激的失神,更被他一句话带回百年之前。
这些伤痕不是别的,是他不顾一切丢盔弃甲的见证,是他一百年的食之无味,也是他一百年的求而不得。
闭上眼,似乎还能感觉到无形的剑气划过皮肤,刺骨的寒意侵入,伤口被灵力极速抚平,又再度被破开。
来来回回,好似永无止境。
到最后,灵力消耗殆尽,血染白衣,浴成惨痛的颜色。
他记不清自己究竟在那场风刀霜剑中被凌迟了多久,只有怀抱里的一堆破碎让他倍感安全。
顾之洲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喉头却无端发紧,他冷冷的反问:“剑门中人,身上怎会无伤无疤?”
“寻常刀剑能伤的了你?”
傅子邱所有的淡定与自持轰然崩塌,从前他就见不得顾之洲受伤,那人年少时大病小灾不断把他搞怕了,以致于往后每每顾之洲遇险,他都要挡在前面。
对顾之洲的保护已经是下意识,无论他需不需要,哪怕他足够强大。
可终于,这种感觉在长久的岁月里渐渐平淡下去,再见到他,傅子邱克制的足够好,他可以放宽心的和他说话、御敌,也许偶尔一点念头跳出来,也能很快掩饰过去。
他就像水面上的涟漪,圆圆圈圈,终究是能重归平静的。
但现在,他碰到这副布满疤痕的身体,宛若巨石投入汪洋大海,狂风卷起层层波浪,一个浪打过去,撞断了船上挺立的桅杆。蓦地,好似连脊柱里那根拉紧伸直的筋络也一并斩断。
“没什么大不了的,”顾之洲抹掉嘴边的血渍,镇定解释,“那时候身边没人,想趁机踩一脚墟余的能从这儿排队到南天门。你知道我的脾气,什么都受得就是受不了气,所以他们来一个我打一个。”
“那些废物能伤你成这样?”
顾之洲眼中浮现一抹痛色:“他们人太多了,当时年少气盛着了不少道,还好没让他们得逞。”
他说的轻描淡写,一派不想多提的模样。
但傅子邱却咬牙切齿的说:“你还骗我!”
顾之洲忍耐到极限,想把人推开:“我他娘骗你什么了!”
“你自己看!”
傅子邱怒吼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床上。
“咚”地,沉重的砸在顾之洲心坎上 。
他终于彻底僵住,难怪傅子邱会露出那样的表情,难怪他什么话都不说就来撕他衣裳,难怪他想都不想就来摸他的伤疤。
冰雪似的剑身上浮着灵动的光,刺眼又夺目。
那是他藏了一百年,只敢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拿出来碰一碰的宝贝——
傅子邱的沧浪。
但现在,它就这样肆无忌惮的暴露在天光之下,好似当众打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顾之洲呼吸都停了,他像是被端上屠宰场待宰的羊羔,袒胸露乳,扒皮抽筋,连最后一点尊严都要被屠刀刮个干净。
“顾之洲。”
傅子邱低头凑近他。
顾之洲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一把提起,全身的筋脉都跟着抽动。
傅子邱会问什么,可能是“沧浪为什么会在这儿?”,或者是“你为什么会把沧浪捡回来?”,要么就是“你那一身的伤根本就是跳断剑崖造成的!”。
顾之洲借着那点了解,暗自揣度傅子邱的心思。喉头不自觉的上下滚动,他慌不择路的琢磨着该寻一个怎样的借口遮掩过去。
可都太假了,连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
不承想,顾之洲自以为是的心有灵犀在这一刻失效,傅子邱睁着那双无神的凤目,一句话剖开他的心脏:“顾之洲,你喜欢我是吗?”
顾之洲狠狠一颤,全身都软了,他烂泥似的瘫在床上,脑袋全空了。
这压根不是什么问句,寥寥几字里是十二万分的笃定,是顾之洲一百年来全部的心思。
太狼狈了,顾之洲想,这样揭穿的方式实在是太狼狈了。
一百年前,他亲手碾碎了傅子邱的一往情深,打他、骂他、侮辱他,连他的心意都要毁的干净。后来分道扬镳,其间横亘不去的沟壑更是难以抚平。但顾之洲偏生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追悔莫及的意识到自己对傅子邱的感情。
这算什么?
人家已经忘前尘、斩情根,就此翻过顾之洲这一页,开启自己的新篇章了,他反倒没皮没脸的喜欢上了,不难看吗?
实在是太难看了,连自己都觉得轻贱。
但顾之洲是谁,瞬息之间连由头都没想好,开口便要否认。
“你要说‘不’是吗?”傅子邱抢在他说话前打断,他欺近对方的胸口,强有力的手臂一箍,恶狠狠的掐住顾之洲的腰。
他靠近顾之洲的鼻尖,近乎逼迫的瞪着他:“那你告诉我,沧浪为什么会在这儿。”
顾之洲说不出话。
傅子邱又问:“你告诉我,你这一身的疤是哪来的?”
“你告诉我,你在我屋里住了一百年到底想干什么!”
顾之洲前所未有的失措,他抓住腰上的手,逃避似的把脸撇到一边,生硬又弱势的找回一点声音:“……你别自作多情。”
“我自作多情?顾之洲,你敢说沧浪不是你捡回来的?”
顾之洲紧张的皱着眉,被刺激了个透,壮着胆子叫嚣耍无赖:“是我捡的又怎么样?!谁规定我不能捡了!”
“剑断了就断了,你为什么要捡?!”傅子邱对着顾之洲的左耳吼了一声,终于忍无可忍的咬了上去。
“嘶——”
傅子邱咬的用力,宣泄似的,却只一下就不舍得再下嘴。
他将额头抵在顾之洲脖颈间,双臂逐渐收紧:“混蛋。”
“顾之洲,你这个混蛋……”傅子邱声音颤抖,从凶狠到委屈只用了一瞬:“你还骗我,你那一身的伤根本就是跳断剑崖造成的!”
“姓顾的,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顾之洲黯然垂眸,半个理由也想不出了。
他恍惚着回忆起那天,傅子邱把沧浪扔下了断剑崖,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一个人站在崖上看了好久好久,沧浪折断时凄厉的铮鸣剜在了他的心上。
那一刻的顾之洲,好像彻底失去了理智,师父的死没能压垮他,傅子邱的离开没能折断他,但他却要为这把剑支离破碎。
然后他跳了下去。
断剑崖下剑气纵横,几千年的废剑在这里堆积,常人靠近一步都会被凌厉萧索的剑意压的胸肺剧痛,更何况是跳下去的人。
大概是痛到了极致所以连感官都模糊起来,顾之洲一边被无形的剑气凌迟,一边执拗的踏上锋利的刀刃。
白衣浸血,皮肉被割裂,又很快被自身的灵力修复。
脚掌被无数碎铁剐蹭的血肉模糊,新肉还没长出来便烂掉,可顾之洲不在乎。他素来一意孤行,倔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
后来,他在那场血色酷刑中集齐了一十八块铁片,费尽最后一口灵力回到崖上。
淮初找到他的时候,顾之洲几乎已经没什么人样了,全身上下没一处好肉,却紧紧抱着怀里一堆废铜烂铁不肯撒手,哪怕那些尖锐的铁片在他本就烂的彻底的血肉上划的更深,让他更痛,他都没有放手。
顾之洲的声音哑了,良久,他道:“……放手。”
最难熬的时候他用尽力气也不肯放手,现在好容易抓住,竟然又不敢要了。
“有那么难吗?”傅子邱却道:“承认你心里有我,真的那么难吗?”
“我心里有你,”顾之洲点了点头:“你是我的师弟,虽然已经离开剑门百年,但毕竟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对你,我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在错落的痛楚中为自己开脱:“沧浪,是我捡的。我捡它,一是觉得可惜,二是因为沧浪和潇河一样,都是师父亲手打的。他走了,我不想看他的心意被人这样糟践。骗你,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至于喜欢……”
顾之洲笑了:“要我承认这个,还真有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