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淮初拉了拉顾之洲的胳膊,又放下:“那我也在这儿。”
“你在这儿干嘛?!”
淮初一屁股坐顾之洲身边:“我昨天也喝多了,我也想透气儿。”
“……”
摆渡人把插在水里的镰刀抽了出来,拿镰刀下柄拍了拍淮初的后背,冷冷的赶人:“这儿坐不下三个人,我要撑船。”
“那……”
摆渡人两手一摊,打断道:“要不你来?”
淮初愣愣的盯着面前乌噔噔的人形,总感觉这摆渡人对自己有股说不出的敌意。明明他才是天界的上神,怎么反倒被个划船的制住了?
淮初摸了摸鼻子,说:“洲哥……我先进去坐会儿,有事你喊我啊!”
顾之洲应了一声。
淮初慢吞吞爬进船舱,坐好了之后探头往外瞅。
顾之洲旁边明明那么大空地儿,咋就坐不下三个人了?睁眼说瞎话!
“坐好没?”摆渡人动了下腿:“我要撑船了。”
顾之洲仰脸看他,像昨天在云朵上那样,但那时他是迷糊的,表情怔忪,此刻清醒着,周围环绕着让他想到就躁郁的旧景。
顾之洲突然又想起什么,似乎是傅子邱对他说:“之洲,把衣服脱了。”
镰刀往水中用力一划,点着孤灯的小船缓缓驶离断桥。
顾之洲噌的一下脸到脖子全红了,这他娘……昨晚真是傅子邱送他回去的?自己的衣服也是他给脱的?还有呢?没发生什么吧!
弱水色昏,幽幽暗暗的看不见底。
划到中间,船身平稳后摆渡人捏了个诀,小船便自己寻着方向往尽头飘去。
摆渡人弯腰放下手中的镰刀,低头看见一颗垂着的脑袋,他倾身坐下,莫名其妙的问:“你脸怎么那么红?”
顾之洲吞吞吐吐好想问,但是感觉好尴尬。等等,他明明记得傅子邱说不来妖界的,这人怎么出尔反尔?他不答反问:“你不是不来?为什么在这儿?”
“要让他们以为我不来才好办事。”傅子邱道:“妖族这十年安分的很,我当它们放弃抵抗了。这次直接告上九重天,我的确没想到。”
“这么多年人都不服你?”顾之洲张嘴说鬼话都成了下意识:“那还是你不行。”
傅子邱轻笑一声,点头承认:“是,我不行。”
这么一坦然,顾之洲反倒不好再呛了。他摸摸后脖子,突然哑火了,盯着泛起的水波努力回想昨晚的事。
沉默半晌,傅子邱突然问:“头疼吗?”
顾之洲刺猬似的弹了一下:“不,不疼。”
傅子邱点点头,不再问了。
顾之洲犹豫老半天,憋得慌,还是没忍住开口:“昨天……你送我回去的?”
“嗯。”傅子邱说,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把你送回去,给你擦了脸,脱了外衣我就走了。”
“……哦。”顾之洲眨了眨眼,“那你……”
知道我一直睡在你房里了。
果然,傅子邱下一句问:“所以你为什么还住在芜月阁?”
“……”
顾之洲心虚的吞咽一口空气,为什么?起初那一两年是不甘心,后面变成舍不得,到现在早习惯了。他渐渐平静,垂下眼帘,淡淡道:“住了那么多年,习惯了。”
傅子邱刚离开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顾之洲落下个头疼的毛病。后来淮初给看好了,估计是吃的药有后症,头不疼了,反倒整晚睡不着觉。顾之洲本来脾气就不好,睡不着更是着急,没头苍蝇似的在芜月阁上蹿下跳,直到有一天他麻木了,开始慢慢接受,躺床上放空的时候,那些不敢触及的过去无可阻挡的在面前横陈,而后撕裂。
顾之洲抱着饮鸩止渴的态度推开傅子邱的房门,面对一室空寂企图让伤口更深更痛,他麻痹自己似的想,习惯就好了,把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当成一种修行,躲不过去,忘不掉,不如在痛苦中适应,学会接受。
这么一想果然就好过很多,他窝在傅子邱的床上,闻着空气中残存的另一个人的气味,把自己剖开,挖掉一部分,再填补进新的。渐渐地,他能睡着了,整个人活过来似的,却霸着那间屋子再也不肯走了。
顾之洲给自己的行为编了个蹩脚的理由:“早年雷公电母打架,把我房间屋顶劈塌了,所以我搬到你那边去。后来修好了,我也懒得再挪窝了,反正你也不会回来了,不介意吧?”
傅子邱停顿一下,轻轻摇头:“无所谓,空着也是空着。”
顾之洲似乎并没有自己预料的轻松,傅子邱事不关己的做派让他心堵。
但他还能怎么样呢?事到如今,他还想求什么呢?
气氛再一次冷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傅子邱说:“前面就是神鬼境了。”
顾之洲对这地儿的印象不太好,脸色铁青的往前瞥了一眼。
“怎么了?”
“没事。”顾之洲道:“我看看神鬼境长什么样。”
幽幽弱水三千,行至尽头,青蓝色的极光愈加夺目。水面收窄,高高的崖壁耸立,将天地染成极目的黑。
一弯灰蓝色的弧线架在崖壁之上,隐约蒙了一层水雾。
及至崖前,前路仅能由一艘小船通过。
逼仄的空间给人莫名的安全感,顾之洲问:“这里就是神鬼境?”
傅子邱目不斜视的看向远方:“这是忘尘路。”
“什么路?”
“忘尘。”黑暗中,傅子邱抓过顾之洲的手,摊开,指尖做笔扫过掌心,一笔一划的勾勒出两个字:“阴曹地府有个奈何桥,过了桥便可忘生平,渡苦厄,入轮回。忘尘路也差不多,从这儿过去断前尘,剔仙骨,入魔道。”
顾之洲的手倏地收紧,攥住那抹冰凉:“你……”
傅子邱拍拍他的手背,把手抽了出来,往前一指:“那就是神鬼境。”
顾之洲心里一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天已经黑压压一片,唯有一圈银白色的光点聚拢成一扇门的样子,远看似是满天星辰都堆在了一处,靠近时才发现,那些银白竟是闪着光的骷髅头。
这是一扇用头骨堆砌而成的屏障,是真正的生死门,神鬼境。
水面一点点变浅,到最后基本上是靠灵力在粗糙的地面上移动。
穿过神鬼境,视野骤然开阔起来,天色不似之前那般昏暗,虽有厚厚的一层云翳遮天,倒也不至于一片漆黑。
一块满是缺口的石碑立在地上,碑上的字迹已经模糊,想来年代十分久远。
顾之洲看了半天才依稀分辨出石碑上刻着“妖魔道”三个字。
八百年前,重新划分的三界六道取代了原有的天魔两界,而这石碑,约莫是从前天魔大战时留下的遗迹。它历经千百年风霜屹立不倒,饶是伤痕累累,却仍旧昭示着曾经称霸一时的辉煌。
傅子邱站起身,手持镰刀往前一掷,刀锋穿破虚空,面前突然似是破了一层透明的瓷片。
碎裂声接连响起,小船自万千裂口中驶入,落在一方凹槽处,继而严丝合缝的卡了进去。
船身一震,傅子邱率先抬腿迈上那头的一块石台,转身把手递给了顾之洲:“上来。”
顾之洲抿紧唇线,两个人之间似有若无的平和似乎被方才那场谈话再次打破。
“不用。”顾之洲拿手背将傅子邱档开,长腿一跨便站了上去。
傅子邱轻笑一声,把手收了回去。
淮初紧跟着爬上来,拽着顾之洲看了一通,最后被他不耐烦的脸给唬住了,只好偷摸着打量,顺带看看旁边黑衣服的摆渡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辛苦了。”巴康说,从腰带中摸了一根指骨塞给傅子邱:“你的船撑的比柏翁稳多了,以后常来吧。”
傅子邱晃着手中的白色骨头笑了笑,客气道:“太慷慨了。”
“干的好王上的奖励多着呢。”巴康走到前面开路:“二位仙上,这儿就是妖界了,我先带你们去渺凌城,那边情况最严重,给你们准备的宅子也在那儿。”
顾之洲点点头,回头再看,傅子邱原先站着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他微微一怔,又很快恢复平静。
许是妖界这场风波来的突然又猛烈,自渡口去渺凌城的路上罕见的萧索,倒衬的处处残垣断壁太过荒凉。
顾之洲的目光从一面黢黑的墙头上挪开,转而又被刀剑磋磨过的神树吸引了去。